洪秘书摇摇头。“那没有必要,我只是核对一下。”他把纸卡一张张拿起来,同贡尚烈写的坦白书,一起放进文件袋里去,“贡尚烈,今天就谈到这里。我去打电话报告局长,你坐一坐。”
在洪秘书离去后的短短的时间中,贡尚烈的内心活动的过程却是长长的。从他一踏进公安局后所遭遇的种种待遇上估量,他意识到他不像会给枪毙了。因为,在台湾的时候,他所听到的,共产党对付任何特务,不管罪大罪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枪毙,所以他最怕的也就是枪毙。此刻,他对于他的妹子和妻子的话,也有了进一步的信心。他开始相信人民政府的坦白从宽的政策是能够兑现的,而不是要鱼儿上钩的诱饵。不过,他觉得他自己的历史太复杂了,陷落在泥坑里的时间也太长久了,他还不能过早地乐观。
他想:“洪秘书说,我的坦白书‘比较’彻底,那不是说还不是‘完全’彻底吗?我过去干的龌龊勾当,虽然已经全盘托出了,可是日子久了,有些细小的事迹,可能不全部记得。还有检举部分,我不但把这一次任务写得详详细细,连我能够记得清楚的上一次回来组织和联络的几处情报站,也都一一写上了。但是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呢?”
他想,反反复复地想,总觉得他还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洪秘书离开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在贡尚烈的心里,却觉得很久很久。他感觉头有些发胀,心房也跳动得不太正常,坐着不舒服,打算立起来走动一下,可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
“我究竟还是个罪犯,罪犯可以在公安局的会客室里随便踱步吗?不,不行。”他的思维活动又转换一个方向,“洪秘书为什么还不来?是不是我的坦白书还有问题呢?”
忽然,他听得轻轻的脚步声,洪秘书拿着一个报纸包的纸包,从容地走进来了。贡尚烈也霍地站起来。
洪秘书说:“贡尚烈,你回去吧。”
“回去?回——回哪儿——”
“自然,回你的家里去。”
贡尚烈呆住了。他张一张嘴,却没声音吐出来。他跟秘书的距离不到一公尺,秘书的话语简短而清晰,他清楚地听到叫他回家去,可是他实在不能够理解这一句话的意思。
秘书又温和地说:“你的案件还得核对,检举部分也须侦查证实,故而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做出决定。现在,你不必再顾虑什么,人民政府对走错了路而有决心改过的人,都是抱着欢迎的态度,即使他过去有很大的罪恶,也都是要从宽处理的。现在你尽可以安心地回家里去。”他把手里的纸包递给贡尚烈,“这里是你的衣料、糖果和钱,你拿回去吧。”
贡尚烈在迷迷惘惘的状态中,慢吞吞地接受了纸包。他的呆滞的眼睛凝视着对方的脸。
他问:“要不要——要不要取——取个保?我的妹子是大成小学的教师——”
“不用。”洪秘书摇摇头,阻止他,“要是有什么需要查问质对的事情,我们会随时通知你。”
“是。”
“好,现在,你回去吧。”
“谢谢,谢谢,洪秘书!”
在贡尚烈转身退出去的当儿,洪秘书又补了一句。
“贡尚烈,我有个建议。浙江图书馆里有不少新的书籍报纸,你不妨趁这个空儿,多多阅读一些。”
“是。”贡尚烈重新转过身来,“我一定要从头学习。谢谢,洪秘书。”
一片笑声
贡尚烈回到梗子巷他的家门口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他又看见那个左邻的女人在门口,不是在做鞋底,而是提着个竹壳的暖水瓶,正要出门去买水。她又向他看了看。这时,贡尚烈不但第一次坦然无虑地接受她的一看,而且对她点点头,还叫一声“李大嫂”。
也许由于他的招呼声音高了一些,当他才跨进天井时,两个小声音同时从侧厢里喊出来:
“爸爸!……”“舅舅!……”
呼叫声连续不断,使贡尚烈来不及一声声答应。小凤还奔到他身边,用力扯他的裤腿。他的左腋下夹着那个纸包,他只能用一只右手,在两个孩子头上交替地抚摩着。
“好孩子,好孩子!”
紧接着从房间里奔出来的是奇珍。她伸出了两只手,紧紧捧住了贡尚烈的右手。
“大哥!你回来了!我没说错吧?”
“是的,妹妹。你说得完全对!局长让我回家来,连担保都不要。”
“唉,好极啦!大哥,你准是另一个林贵夫,我给你道喜!”她旋过头去,瞧着正在从夹弄里踉踉跄跄窜出来的秀宝,高声说:“嫂子,我也给你道喜!”
秀宝没说话,她的呼吸特别急。她兀自用她的手揉抹她的涨红了的面颊和水汪汪的眼睛,因为过分喜悦的缘故,她的眼泪再也不可能留在眼眶里边了。
一行人都挤进了侧厢。贡尚烈把纸包打开来,先拿出一个衣料包,递给秀宝。
他说:“这两件衣料,尺寸是一样的,不过一件是天蓝,一件是酱紫。谁爱哪个颜色,你不妨跟妹妹协商一下。”他侧过些脸,“妹妹,东西还是一样,意义可不同了。现在,它是合法的礼物,你们都可以收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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