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笑着说:“这不算竹杠,我应得给两位老朋友洗尘。”
一阵笑声送走了霍桑的客人,我们俩从新在办事室中相对低坐下来。
时间是上午八点十五分。威胁性的太阳已经朗照在天空,预示着一天的热度不会在华氏表八十度以下。微风从窗口里进来,室中有一种安谧寂静的空气。我不会料到这安谧的气氛就会给一件诡秘恐怖的案子所打破。
当电话铃响的时候,我以为真会有什么案子使霍桑如愿以偿,可显然并不。银林接了电话,匆匆地走了,并不曾给予霍桑任何活动机会的希望。案子是终于发生的,不过直接介绍的人不是汪科长,而是我们的另一个老朋友,自新医院院长何乃时。
我们俩在静默中吸了半只纸烟,何乃时突然坐了汽车来了。
他已经是五十六七岁的人,头发秃得比霍桑更厉害,眼镜后面的眼眶深深地陷落,长型的脸瘦而苍老,这时候苍老中还带些紧张,一个医生所应有的职业的定力,好像也不大完整了。他穿一身灰色派力司西装,一顶台湾草帽拿在手里,最近他已和我们见过两次,此刻他更忽略了应有的礼貌,只点一点头,就在我旁边的一只沙发上坐下来。
霍桑先说:“何博士,什么事这样子慌张?”
何乃时说:“喔,你看我有些慌张吗?”他瞧瞧我,像有些不好意思。“是的,我有一件事要烦劳你。”
“烦劳我?你还用客套?可是你医院里?”
“不,不是医院里的事……这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我的一个学生,岑纪璋。他受冤……唔,事情很尴尬,很危险。”
他的语气断断续续,显示了我所估量的并没有错,他是一个有充分修养的人,镇静和条理原是他的看家本领。这时他的反常态度已经告诉我事情一定很严重,他说这不是他自己的事,同时证明了他是怎样富于同情心。是的,一个医生是应该有丰富的同情心的。
二、死了一个交际花
何乃时经过了霍桑的温婉的提示,把他的扰乱的思路整理了一下,方才略略有条理地说出他的来意。
他所说的那个岑纪璋,是他以前在上海医学院里当教授时的得意门生。岑纪璋的父母都已过世;家境很清寒,但资质聪颖,品行也很敦厚。他在医学院读书时,常得到何乃时的提携和经济的资助。纪璋也不负何老师的期望,孜孜不倦,考试时总不出第三名。毕业以后,纪璋到后方去担任军医,成绩很好。因着何乃时的医院里有一个患疯病的女人,需要一位常时诊察的家庭医生,何乃时就介绍纪璋去担任。这女人住在长寿路,姓顾,是个富孀。纪璋所以接受这个特殊的职务,有两个理由:第一,他在战地服务时相当劳苦,他的身体需要若干时间的休养,可是他没积蓄,空闲地休养,事实上不可能。第二,他要找一个一半休息一半工作的职位,一时间也找不到。因为进医院服务,工作是繁重的;他要自己设诊所,他的经济力又不允许。所以他听何老师说,顾太太患着疯病,已经一个月没有离床,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半月,也不能复原,现在要聘一位常时在家里的医生,月薪又相当优厚,他就欣然地接受了。
何乃时说:“你们离开上海太久了,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顾祥霖。他是做股票的,在沦陷时期着实赚了一批钱。今年正月里,他突然患中风病死了,遗下的产业相当可观。他的妻子顾太太,姓吴——就是纪璋负责治疗的病人——今年还只三十四岁。据说以往伊也是在社交场上活动惯的,现在害了病,才被迫地关在家里。”
故事停一停。霍桑敛神地听着,并不插口。我也忍耐地听着。这故事的性质引不起什么兴味。但从何乃时的神气上推测,又像他带来的情报不是平凡的。
何医生继续说:“顾家的家庭状况真复杂透了。顾祥霖生前娶过两妻一妾。他的原配姓王,已经死了五六年;遗下一个女儿,叫玲玲,今年十九岁。”
霍桑忽然插口问道:“顾玲玲?三四天前,我看见报纸上登着全幅的广告,有一家大盛绸缎局开幕剪彩的就叫顾玲玲。可就是——”
“对,正是伊。不但伊的姓名常在报纸披露,伊的照片也是各种书报上的好资料……你听着,我要说明纪璋的危险地位之前,不能不先提一提顾家的家庭情形。我已经告诉你们,那原配王氏只生一个女儿玲玲;另一个小妾姓黄,也只生了一个女孩子,叫俐俐,比玲玲小一岁。祥霖因着传统的旧观念,盼望有一个儿子,可是一妻一妾,只各生了一个女儿,都不能满足他的期望。所以王氏死后,他又续娶吴氏,就是现在患疯病的那个顾太太。吴氏结婚了五六年,连女儿也不会生一个。在今年年初,祥霖死后,他的远房的族弟顾声扬硬嗣了一个侄儿过来。这侄儿叫大荣,今年二十五岁,在某大学里弄得了一张文凭,整天在舞厅赌场里厮混。他的生父声扬是律师。”
故事又停一停。何医生的神情始终保持着严重。可是我在他的故事里找不出一星子的严重的因素。霍桑的忍耐好像也发生了些摇动。他的嘴角上出现这微笑,冷冷地插一句:
“何博士,你对于顾家的情形,怎么这样子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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