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度遇见幽灵以后,当夜,王俊熙自觉他的体温,有了越轨的现象;尤其是他在镜子里面,照见自己的面庞,竟已消瘦得失了形。可是,一个所谓闻人,他们常常是最珍惜着他们白昼间的名誉的;王俊熙当然也不能例外。他怕自己十二年前黑暗中所做的那件不名誉的隐事,被人探究出来,因之,虽在不可支持中,他还尽力支持,不肯承认有病。甚至他本有一种仁慈的心愿,颇想超度一下那个冤魂,好让它早登仙界。但,为着同样理由的顾忌,他也迟迟疑疑,并未付之实行。
至此,我们这位闻人,大约他已真正领受到了行善所应得的报酬!
当然,这一时期中,他对医药上的疗养,是绝对不曾间断过。他的常年医药顾问,是一位六十开外富于经验的医学博士,名字叫作夏志苍。在一般社会上,很有相当的声誉。
夏医师很明了王俊熙的病源,是由于一种忧郁性的刺激而起,但苦于无法知他的忧郁的原因。他只能尽力劝告他:多寻娱乐,以舒散紧张的神经。
这劝告是迅速地被接受了。但是,到哪里去舒散呢?电影院,他根本不愿再去;舞场,不感兴趣。最后,由小邱建议:还是到茶室里去解解闷。
他们在大东茶室,一连坐了几个上午。王俊熙感到精神方面松畅了许多。因为最近他所需要的是人多,白热;所畏避的是空虚,冷静。所以这地方,竟给了他一个短时间的安慰。不料最后的一天,一个完全出乎任何人意料的枝节,又突然发生了。
从那件神秘事件的本身而论,这一个意外发生的枝节,无异是一支神奇的手杖,因这手杖,才能挑开了这幽秘曲折的暗幕。假使那天不发生这意外的枝节,那么这一件神秘得超越乎人类理智能力所能想象的范围以内的怪事,是否能在最短时间中获得全部的解答,那是无人能够断言的。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天,王俊熙的精神较好,他和小邱,谈得相当起劲。在他们的隔座,有一个人,正自吸着一种土耳其烟。浓烈的烟味,不时在他们身后一阵阵地飘送过来。
最近的王俊熙,由于内心间的极度忧惧,他的潜伏着的“歇斯底里”症,早已达于较深的阶段。尤其是一种杯弓蛇影的心理,随时随地,都有触发的可能。当时,他嗅到了那股强烈的烟味,不知如何,竟会引起一种错觉:错认为他又闻到了那种带有血腥的焦布臭。于是,谈得好端端的,突然,他竟瞪着两眼,不自禁地高喊:“阿哟!它又出现了!那个恶鬼,耳朵上有一颗痣!”
这神经性的喊叫,引起许多条视线乱箭般地射到了他身上。尤其隔座有一个人,听得这喊声,立刻急骤地旋转了头。此人脸上,显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惊诧——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近于慌张的神色。
这一个人,正是隔座吸着土耳其纸烟的人。这人身上穿着一套暗绿而带银灰细条的整洁灰西装,配着一条紫色的领带。一头菲律宾式的长发,和他脚下黑皮鞋的鞋尖,具有同等的光亮,骤眼一看,年龄还像轻得很。
当时,这一个吸土耳其纸烟的人,眼看小邱扶着王俊熙,在群众的视线网下匆匆走出了这茶室。这人召唤侍者,结了账,挟着他的外衣,帽子,也匆匆跟随了出来。
在路旁,这人掏出了他的怀中记事册,他抄到了那辆新型汽车的号码。
下一天,清晨九点钟时,在那座法国式的洋房门口——这是王俊熙的家——一前一后,来了两个穿西装的人。前者手内提着一个黑皮包,很敝旧了。这就是那位年老的夏志苍医师。后者,一手也拎着一个黑皮箧,有一副精致的听诊器,和提手握在一起。这样子,无异把一块医生的牌子悬挂到了手上。
在踏上那光洁的阶石时,后者忽趋前一步,和前者并了肩。他熟稔地招呼说:“夏医师,你早。”
夏医师先还没有看到这个人,他一望这人手内的皮箧,暗忖:“王俊熙的病,一定有了变化。否则,为什么又请了一个医生?”
他还没有开口,只听后者自我介绍道:“我是余化影医师。我的分诊所,距离这里很近哩。”
“久仰!”夏医师随口吐出了这两个字。但实际,他对这余化影的名字,正像对这人的面貌,一样的生疏。
他们并肩进了门,王俊熙的家人,以为后面这一个年轻而陌生的人,是这老医生的助手。
这天,王俊熙已是不能支持地睡倒了。在那间小皇宫般瑰丽的卧室里,除了病人之外,另有两人在着。一个是年约二十六七的少妇,鬈鬈的乌发,并没有梳整。身上仅穿着一件蓝士林布夹旗袍。一张略带一些憔悴的脸,薄施一点脂粉,显得楚楚可怜。——她的眉梢眼角,隐隐含有一种颦蹙的神情。表示她的心底,正被一件什么不乐的事情打扰着——这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便是王俊熙的妻子佩莹。其余一个体魄壮健的青年,身穿一件灰色厚法兰绒的袍子,那是小邱。
当一老一少两位医师踏进这卧室时,病人王仰面看着承尘,低低地,在那里自言自语。他的语声,显得柔弱无力,室中人都没有听清楚——或许是并没有注意——他所说的是什么了。只有那个紧随在夏医生身后的余化影,一进这屋子,立刻目光炯炯,露出了全神贯注的样子,而他的听觉,似乎也特别比众敏锐。他已清楚地,听到病人在喃喃地说:“嗳!让我忏悔,我一定要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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