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疯子啊!”张医生吐出的每个字全有分量。
“嘘!”平帆张开的嘴巴吐出一口长气,“嗐,原来是疯子!”
“他是西药业握有权威的严振东的父亲,以前并没有疯病。在军阀时代曾做过一任什么官,后来在上海的公寓生活,抽大烟,弄古玩,什么扶乩,佛教会,做些无事忙的事。致病的原因,据说是为了一只珍贵的表。”
张医生把烟尾抛在痰盂里,微咳一下,接着说:“他家有一只珍贵的小挂表,据说是苏州吴状元出使德国,德皇威廉第二赠他一对金表。吴状元把一只表给随去的爱妾赛金花。后来状元过世,赛金花下堂重坠风尘的时候,那只金表就随了赛金花离开吴家。她在窑子里大红的当儿,严振东的祖父在她身上化了不少的钱。赛金花也有嫁他的意思,就把那只金表送给他作为定情表记。当时振东的祖父回乡去与妻子商量,预备纳娶赛金花,那只表送给妻子算是运动费,一方面兴冲冲到上海来娶赛金花。不料在到上海的途中,轮船出事,就葬身在黄浦江中了。”
张医生略停一下,喝口开水漱淑喉咙:“那只表竟成了伤心遗迹!”
他喝干了开水,瞧瞧平帆,看他是否听得有兴趣似的。
“振东的祖父有两个儿子,大的就是振东的父亲颀斋,第二个叫实臣。分家的时候,实臣分得那只表,颀斋分得一个翠玉砚台。”
金黄色的太阳从玻璃窗里射进来,像病人似的衰弱无力。
“后来怎样?”平帆的样子像是很注意。
“实臣很喜欢赌钱,有此,把表赌输给别人,颀斋化了许多钱才赎回来。”
张医生像那些说书人,讲到半中间就闭上嘴不讲下去。
屋子里一篇静肃。平帆阖着眼躺在沙发上,样子很安逸。
“据说那只表的样子非常可爱,颀斋化了钱赎回来,当然,表是属于他的了。”
“后来,那只表被人偷去,他就急疯了,我猜得对吗?”急性子的平帆打岔着问。
“不,并不像你猜想得那么简单。”张医生的足尖闲暇地踢踢那只磁痰盂,痰盂里的水像大江中刮风浪似的一阵波荡,刚抛进的烟尾仿佛破船遇波涛般击打得成为齑粉。
“实臣死的时候遗下一个九岁的儿子叫维德,过了两年实臣的妻子也相继死去,维德就寄养在颀斋家里。七年前的一晚,颀斋和振东躺在烟榻上闲谈,同时,从颀斋纽扣上解下那只表。据说是一只圆形的紫红珐琅表,像一只红熟的李子。颀斋非常宝爱这只表,终日挂在身上,听说有块表坠,是一串玫瑰红宝石琢成的葡萄。振东玩弄一回之后,放在烟盘上,自去睡觉,没有隔多少时间;忽然,邻家大呼捉贼,颀斋忽忽走出,老年人脚步不稳,踏个空,从三层楼直跌到二层楼,震伤脑筋,就此发疯。”
“那只表呢?”
“就此不翼而飞。”
“那时维德在家吗?”
“我没有问他,不知道,听说那时振东的境况很窘,家里除出一尔一大姐之外,家务全是振东的夫人自己动手,所以决没有外人偷去。可是那只表就在这晚振东曾玩弄之外,从此不曾见过。”
平帆阖上眼,手指插在发根爬抓。他沉思的时候,往往有这样态度。
“你和严振东很熟悉吗?”
“后来他囤积奎宁和别的西药,狠发了一票财。我也是朋友介绍向他买西药才认识的,后来,他们家里大小有疾病,都来找我医治。现在每天要去看他父亲的疯病。”
“他疯病的程度怎么样?”
“据说,初起时很厉害,大叫大闹,不吃不睡,后来渐渐地好了。最奇怪的是大烟瘾不戒自断。平常不发病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房里,看看佛经,拜拜佛,像常人一般吃、睡,不过不出房门,不大见亲友,有人到他房里去,他并不像一般疯人的吓人。发病的时候就不吃不睡,一天到晚在房子里踱方步。最近忽然变样,半夜里要大喊捉贼。”
“喔,原来如此!”平帆又阖上眼,不住地抓头发,“今天你仍旧要去么?”
“今天不去了,我已经和振东说过,要等汉口回来后再去。好在这种病不比急病,过一星期也没大关系。”
“我有个朋友买进一票西药,他想脱手,曾托我找寻户头,过几天托你介绍见见严振东,和他接洽接洽看。”
张医生立即从皮包内取出一张名片,放在小桌上:“他什么时候想去,只要说是我介绍就得了。”
“嗯,他们是几……号?”
“一百四十八号。”
三 不速之客
仁德疗养院向左六七家,有一幢——同式的共有六家,这是最右面的一幢——新式小洋房,前面有块长方形小草地,穿过草地,跨上三步石级,就走进一间很精致的客室。客室里放着三只彩色丝绒沙发,围住一只半尺高的柚木小香烟桌,桌上有一只铁的圆筒形的罐,一尊小型钢炮。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窗沿上放着两盆兰花,芬芳气充满一室。
会客室里坐着个身材伟大,肩胛宽润,目光灼灼如流星的人。他很闲暇地坐着。一忽儿,屋主人——严振东——出来,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啊,这位就是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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