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保佑,初审时自己没赶上他。具体赶上了谁自己也不清楚,当时缩着脖子压根没敢抬头看。今天被叫到公安局,在门口处接待他的,是一位叫叶星的警官。他自称是之前审过自己的那位,这时大着胆子偷眼看去,发现这人慈眉善目,面相上就很善于容忍似的。于是开始希望这局里也讲究负责到底、责任到人,就把自己给这位看起来很好脾气的警官从头到尾包办了得了。可是,他把他带到了审讯室,一边敲门一边唤着“老魏”。魏?局里应该有十个八个姓魏的吧?门开了,他被移交给门里的人,叶警官还多了一句嘴:“南通,他是你的了。”救命啊……
他真的吓坏了,浑身软瘫,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桌子后面那个人的本事,应该不是吹的。因为,他根本无须说话,无须动作,就可以发出某种干扰、某种电波、某种辐射。一个超精英,他害怕这样的人,他们所里很多这样的人。集合毕生的勇气挑眼一看,坏了,他的气质偏偏像他最犯怵的两个:脸皮上的严厉冷酷,像带头人;眉宇间的潇洒自信,像靳连城。而且眼睛,那双眼睛,像鹰像雕又像枭。总而言之,这是一只肉食类猛禽。
“茶。”一只一次性纸杯被猛禽的爪子放落在桌上。
飘散的茶香多少安抚了紧绷的神经:味道很陌生,这是什么茶?好像是从那边的大罐子里倒的。斜瞟过去:嗯?透明的罐子里只有茶叶,没有茶水。怎么这样?一次倒干的话,下次喝不就没味了?
“这才是正确的喝法。”魏南通注意到他的眼神,“普洱茶,听说过吗?”
听说过,当然听说过。以前新闻里报过,据说是用古老的马队从云南的大山里运出来,一块茶饼炒出过百万的天价。怎么,这种高级货,也可以喝到自己嘴里?
他感恩地双手捧住纸杯,手心传来的温暖让他稍微舒坦了些。缩着胳膊咕嘟嘟一口灌下,魏南通旁边看着都替他烫得慌。一杯见底,又到角落里给他续上一杯——服务态度挺好,然后开始绕着他慢慢转圈子。那感觉好像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俯望着遍布牛羊的草场,心里赞叹着“啊!我家冰箱真大!”,同时盘算着从哪只开始吃。
人在特别紧张的时候,不是什么也咽不下去,就是极度想喝水。老靳是后边这种,毕竟他面前放的是普洱茶。他占着免费的便宜安慰着自己,饮驴一般一连灌下好几杯,直到魏南通把坐在旁边的书记员打发出去,“再扛一桶纯净水来,如果可能,把卫生间一起搬来”,他才意识到过分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其实早就不想喝了,肚子的水都漫到嗓子眼了,但嘴里还是发干,就捧着杯子小口抿着。
书记员刚出门,魏南通立刻撕掉了任劳任怨侍应生的假皮,抱着双臂斜倚在桌边:
“现在屋里只有咱们两个,可以跟你说点悄悄话。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魏南通,我想你知道。我的同事们平均每隔半个小时就要在背地里说我点小话。他们会妖魔化我的个性,却公认我在审讯上的长才。我擅长审讯,是因为我最讨厌它。我憎恨那些三番五次、颠来倒去、缺乏建设性和创造力的重复劳作。我的习惯是一场过,如果审到第二场,我的耐心就会枯竭。这好像猎豹,没有持久力,只好追求速度。业内都熟知我的脾气,所以每当公安部督办、局里希望一次拿下的时候,就会把我派出来。”
小小的施压——魏南通认为是“小小的”——过后,他发现椅子上的人脑袋几乎吞到领子里,全身筛起糠来。心中也不禁讶异:我说什么了,这么可怕?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
他的声音耐人寻味地和缓下来:
“看你这样子,好像我再碰你一根头发,你都会晕倒似的。”令人感动的观察力,“你现在这种状态,由我来审恐怕有点风险。”那就换人吧,求你了,“我必须确认你的状况。毕竟,我要的是一个犯人,不是一个死人。为了你自身的安全,请一定如实回答下面这个例行公事的问题:你有心脏病史吗?”
什么?!为什么问这个?这是哪门子惯例呀?这不是那些会让人恐惧得全身僵硬并伴有出血——例如牙医用铁钳子铁钩子撬开你的嘴时才会问的吗?
他胃里一阵紧缩,刚喝下去的一肚子茶水险些挤上来。
“没,没,没有。”没有也被你吓出来了。
在他下一秒钟就要厥过去的时候,书记员和水桶回来了。私聊结束,讯问正式开始。
“上周日,贵研究所发生了一桩谋杀案,死者是该领域知名专家靳连城。他回国不久,人际关系网还没怎么恢复,平日里接触的,基本只有研究所的这些人。结合案发地点,我们有理由相信,凶手就在研究所内部。
“现场的情况是这样的:死者趴伏在地,右手紧攥着一支笔,身周散落着一些纸张。一般这种情况,我们都会特别留意,因为死者有条件留下一些什么。果然,经过悉心的搜证,在一张纸的边缘空白处发现了三组数字:3011、4233、1404。没错,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死亡留言。”
死亡留言?对,书里写过这个,好像是说,一个人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写下点东西指证凶手。自己看到时觉得和这件事不沾边,都没往那上想。而现在,警察显然误会了,这一定会将他们引上歧途,抓谁也抓不到自己了。他努力自制着不要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一时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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