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马福禄讲了那故事。
他说当年“四阎王”被枪毙之后那大宅门里便树倒猢狲散了,只有一个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这人是个女子,当年也就20岁上下。她曾是买来的丫环,却出落得如花似玉,于是便被“四阎王”的儿子看上了。这颇有些民主思想的少爷哭着喊着要明媒正娶,“四阎王”虽杀人不眨眼却对这独生子无可奈何。后来父子双方都做了妥协,这叫翠萍的丫环没当上少奶奶却成了少爷屋里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这种《雷雨》式的悲喜剧在那个时代里并不少见,可解放对于这个丫环却成了件尴尬的事情。少爷跑到国外去了,她又沦为下等人,而街道上对怎么安置她发生了分歧。有人说她是受苦人,该安排工作;可也有人说她在“四阎王”家吃香喝辣,又怎能担保她没参与“四阎王”一家的胡作非为?
于是当一天夜幕降临我爸爸回到派出所时,台阶下正蜷缩着一个等他的女子。
“找我?什么事?”爸爸很惊讶地问。
“我……我怎么办?……谁也不管我……”那翠萍梨花带雨,哭得好可怜。
我猜我的爸爸当时一定很慌乱。试想一个年轻警察面对一个年轻美丽而且哭泣着的女子又会怎么样呢?何况在那种特定的环境,那种特定的关系。也许那是一种浪漫故事的开始,可那种浪漫会有好结果吗?爸爸给我讲过很多那个年代的故事,可关于这个丫环的事我从没听过。
当时我爸爸在慌乱之后很快拿定了主意,他问清了那女子的原籍,便去向大胡子所长请示。大胡子沉吟了半晌,同意给开封介绍信,于是我爸爸便手脚麻利地把事办了。但是那丫环没有钱又不认识去火车站的路,我爸爸犹豫了一阵,一咬牙便带她走了……
“完了?”我问马福禄。
马福禄侧脸,有几分狡黠地看看我:“你想该是怎样呢?你以为你爸爸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吗?那你就太不了解公安局的优良传统了。你爸爸纯粹是出于一种朴素的、真诚的……”
他做个手势,代替了词汇。
接着他告诉我,我老爸把翠萍送到火车站,掏腰包为她买了张回原籍的火车票。当火车缓缓地驶出站台时,这故事便结束了。
马福禄不再讲话,我们沿着寂静的小巷走。我感到一种仿佛从很久远的地方飘来的感觉渐渐包围了我,我渐渐融入一种凝重的氛围之中。那种氛围里曾生活过我年轻的爸爸,还有大胡子、冯静波、毛四林、翠萍……历史仿佛在这小巷里停滞,我仿佛在和我年轻的爸爸默默地对视……
马福禄拍拍我的肩,又开口说话:“你爸爸回来挨了大胡子一顿批。大胡子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心软!小肖你可得警惕哟,可别犯我的错误,拿谁都当好人……”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问。
“我知道得很多……我喜欢这几十年不变的小巷子。”马福禄又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我还知道,那叫翠萍的女人忘不了她的恩人,她来看过你爸爸,却让大胡子挡了驾。”
“那——”我想问,却不知问什么。
马福禄突然严肃起来:“我告诉你吧,那大胡子所长是我的老爹。”
没等我转过弯来,他又说:“我还要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爸,那个冯静波半年前就出国定居走了,听说最近还要回来谈投资项目,人家现在算台胞了。”
我愕然。
五
我的老爸爸和毛四林现在是一对酒友。
这也许是很滑稽的事情。曾有一天在街心小花园里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扑到我爸爸的轮椅上,用尖细的嗓子夸张地喊道:“我的老天爷!这不是肖……我是毛四林啊!”这便继续了近四十年前中断了的联系。不久,小杂货铺的毛老板提了酒瓶子找上门来时,我爸爸曾断然回绝道:“我不喝你的酒。”可毛四林的猴儿脸上顿时浮现起无限的真挚:“哎哟,老肖!还要和我划清界限吗?我改造好了呀!再说,当年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我早成了大胡子的枪下之鬼了。咱们这是缘分儿。”我爸爸听了,愣了半晌,叹一口气,不再坚持让那前留用警察滚蛋。于是,常在一起喝酒。
双腿残废的人民警察和刑满释放的特务分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想些什么呢?
我去派出所报到那天他们又在一起。趁着酒劲,毛四林曾对我爸爸说:“老肖,你不该让小勇去干民警。”
我爸爸顿时沉下脸来:“我们家的事你少管。”
毛四林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何苦呢?假如那姓冯的真是特务,最恨他的也该是我啊,我为他蹲了半辈子牢呢!可……我都没什么,你又……”
“你?”老爷子的眼睛里射出几分轻蔑来,“你是特务,你罪有应得!可我呢?穿着这身衣服,就有这份责任!”
“得得!”毛四林端起酒杯,自我解嘲道,“我该死行了吧?谁他妈让我当年瞎眼呢……”
他们俩总是这样:一个暴躁,一个油滑;一个冷峻高傲,一个嬉皮笑脸。可他们居然就这么成了酒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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