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都坐在桌子的上首,所以,他们的脸看得很清楚。玛德吉特是内务大臣。他个子较矮,眉头皱着,扭曲的薄嘴角上总带有一种定型的笑。他紧挨着卡顿,很少在讨论中表态,始终保留着自己理智的论点。他旁边坐的是厄尔公爵。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价值。”他说,“对我来说,我已经成了笑料!”无疑,他指的是这些年所过的富裕的贵族生活。他们一直居住大精美奢华的房子里,参加热闹的赛马活动,参与激烈的会议,出席毫无意义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我一直是个大傻瓜。”他直白地说。大家都默默地听着,深表同情和尊敬。
在我看来,财政大臣格克由于坐在阿蒂斯厄姆背后而被挡着。他不止一次地在讨论中插话。他身子向前摇摆着,鼻子很大,一张粗线条的嘴,嘴唇下垂,说话有很重喉音,眼睛在满脸的皱纹中凝视着。他坦白地承认自己的种族。
“我们犹太人,”他说,“已经经历了这个世界的这种制度。我们没有创造出什么。我们巩固了一些东西,也毁了许多东西。我们种族的自负是极其可笑的。我们丰富的智慧似乎只是用来发展、掌握、维护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只是为了把生活变成一种商业上的拼杀,并且大量地在花费我们赢得的金钱。……我们没有想到要为人类服务。美本来是神圣的,我们却把它变成了一种财产。”
这些人和他们所说的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我当时把它们记下来了,但现在已想不起来了。他们走进来表达他们的意愿,打断别人的话,不适当地进行评价……
人们会得到一种奇怪的印象:除了格克等人外,这些人不再特别想要他们所拥有的权力,不特别想在他们所获得的职位上做点什么。他们发现自己在议会里,直到受到启示的那一刻仍不知什么是廉耻。这15个人中,有8人来自同一所学校,所受的教育都差不多,学了一些希腊语,一些初级数学,一些删除了内容的科学,一点历史和17至19世纪正统的英国文学。
这8个人都受到相同的、刻板的、传统的绅士行为规范教育,他们都表现出一种稚真,让人难于琢磨。既缺少唇枪舌剑的本领,又没有某种艺术感。这8个人谁也没有对生活有过真正的实践,我们在蒙着眼生活。他们从护士手中送到保姆手中,从保姆手中送到小学,从伊顿公学送到牛津大学。从牛津大学出来后,开始了政治社交生活。甚至他们的不好的习惯和行为也都显得彬彬有礼。在伊顿公学读书时,他们都偷着去看赛马。在牛津大学学习时,他们也都跑到城里去听音乐,然后又回到学校循规蹈矩地生活。如今,他们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无能……
“我们要去做什么?”麦尔蒙特问,“我们已经苏醒了,这个帝国掌握在我们手中。……”
我知道在我描述的旧秩序下的所有事情中,这可能是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了。但是,事实上,这是我当时耳闻的。这些人所构成的政府正控制着地球五分之一的陆地;这些人正统领着一百多万的武装军队;这些人所拥有的海军在人类历史举世无双;这些人所统辖的帝国的民族和语言,至今还令人眼花缭乱。而正是他们却在为这个世界去做什么的问题上没有相近的看法。在巨变到来之前,对他们来说,似乎从来不需要有什么一致的看法。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一致的看法。这个大帝国只是一个失去目标的随意存在的东西,只是一个盲目的吃、喝、睡,当兵打仗的东西。只是因为它的偶然存在而盲目地感到骄傲。它没有计划,没有安排,根本就毫无意义。其他的大帝国也在漂浮着,像水雷一样危险地漂浮着,与大英帝国一样随着都可能相撞爆炸。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当时,这条显然的道理使我鼓起勇气。这是最高尚的话语。在麦尔蒙特说这话时,我的心飞向了他。我们根本没有看到我们的重新开始,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旧秩序不可挽回的结束……
接着,在短短一段时间之后,停滞不前的人类开始重新建构新世界。在前一、二十年里,人们每天愉快地工作着。人们只能见到自己的局部工作,看不到整体。现在,我从这些丰收的年头,从这个高塔上回头再看,我看到了这种变化的戏剧般的结局。我看到了过去那种残酷野蛮的混乱局面变得清澈、单纯,被融化、消失掉了。
哪儿还有那个旧世界?哪儿还有原来那个伦敦。原来的伦敦被烟云笼罩,阴沉忧郁,到处是嘈杂的声音和令人心烦的乐曲声;河上是挤体的驳船,水中油污发着光;黑色的尖塔和黑色的穹顶;破旧不堪的煤尘污染的房舍;数不清的邋遢的娼妓;还有成千上万奔来奔去的职员们。树上的叶子被油腻的污秽给弄脏了。
哪儿还有那座石灰刷白的巴黎?原来的巴黎绿树成荫,拥有一种不变的风雅、时髦而有序的堕落。无数工人发出乱糟糟的脚步声,在清冷灰暗的黄昏源源不断地跨过桥面。
哪儿还有纽约?原来的纽约生机勃勃,铿锵作响,竞争激烈;巨大的建筑物拥护在一起,竭力向高空成长,它们的影子无情长大了。纽约的那些奢侈而黑暗的角落哪里去了?那些在管理不善的地铁中进行的可耻的勾当哪里去了?所有由狂热生活引起的过分奢华和败坏的世风都到哪里去了?那个有着无数的小房子的费城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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