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便会在梦里再次回想兀立在黎明的微光里所看到的,完全烧成灰的正殿。那灰被风刮起,火花般地飞腾起来的一片模糊里,我看到一个黑块。
它长长地搁在那里。起初我以为是烧剰的木柱,不经意地看着,然后我突然察觉到那是烧死的人,于是在梦中惊叫一声。
好像是前一天晚上死在火灾里的父亲遗骸,但奇异的是在那具尸首旁边,还有好几具同样的尸首。
「在火场里烧死的,真的只有父亲一个人吗?」 ,
记得是十岁左右的时候吧,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母亲。
「是啊!可是为什么问这个呢?」
我说我好像记得除了父亲以外,还有别的尸首,母亲便微微低下脸回答说:
「史朗也许不记得了。正殿里有三座好大的佛像,也都被烧坏了。金箔掉了,烧成焦炭的佛像——对啦,记得妈妈也以为是人的尸首,吃了一惊的。」
听她这么说,便又觉得好像不是人,然而,尽管知道了那是佛像,烙在记忆里的恐怖却没法拂拭。
甚至到了上中学的年纪,梦境里的火焰、血花、灰仆仆的尸首等,还使我怕得像幼儿般地哭叫。常常地,梦都在火焰落在我的面孔时结束。飞溅的血花和飞舞的灰再次变成火,在漆闇里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梦中的我那个小小的影子,便会那么奇异地想把面孔埋进那燃烧的火焰当中。当然,这也正是我最害怕的事。
但是,除了这恐怖感之外,彷佛又有某种命运的力量操纵着我的小小意志,恰如饥饿的狗扑向饵那样,希望把面孔挨近那火焰。我一面「怕怕,怕怕」地叫着,一面却又让莫可名状的喜悦乐歪着脸,挨近火焰。
这只是梦境呢?抑过去确实有过类似的行为,在梦里被夸张出来,这一点我就不明白了 。我的面孔上,从额角到.右眉,有一块与肤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靑紫色,看来有点像灼伤痕迹。岁月把它冲淡了,如今郎使在大白天里也很少被人家认出来,但是我倒觉得小时候它的颜色好像鲜明多当然,这一点我也曾经问过母亲。
「没错,正殿在燃烧的时候,有一块木片掉在你的脸上。妈妈帮你拂开,所以只是碰了 一下,不料留下了严重的疤痕。」
母亲说罢,又悲戚地微伏下脸。
听母亲这么说,我便也觉得好像就是那个样子。往站在门楼下的我和母亲身上,掉落下来的,难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块吗?母亲用袖子遮掩住我,会是在另外的场合吗?是这情景,在梦里被奇异地扭曲,变成我往火焰那边挨过去的吗?
总而言之,梦就在火舌舐上我额角的瞬间中断了。我发出了悸怖的呻吟声,我自己受了这声音的惊吓醒过来了。梦里的余悸,使浑身冷汗淋漓的我细细地打颤,我激烈地喘着气息拼命地叫着妈妈,妈妈——这时,母亲的手就会适时地从漆闇里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梦般地,紧紧抱住浮现在漆闇里的白白的手。
直到十六岁那年,我还和母亲盖同一床棉被。上中学那年,母亲为我铺了另外的棉被,可是这个晚上,我还是在梦中给吓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亲又只铺了一床棉被。
母亲一定是靠我的呓语和呻吟声,察觉到我在做着怎样的梦,因此为她过去的罪的残渣成为记忆留存在我的身体里,使我惊恐悸怖,而感内疚,于是就像抱拥婴儿般地,把已经开始成熟为大人的我紧紧地拥住,自语般哺哺说:
「你在想起往事……史朗,你是在想着往事是不?」
她还要把我的记忆里场面挤压出来般地,双手用力地箍住我。
不光是我一人在梦里惊恐而已。次数是比我少了些,可是当我正在酣睡时,有时母亲也会在激烈的喘息中,发出撕裂夜闇般的声音叫起来。
「阿花……不行,阿花……」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把手伸向母亲的身子。母亲惊醒过来了,浑身汗湿,拼命地摸索我的身子。她也是在梦里让自己幼小时的可怕记忆重现,然后好像要从那记忆逃开般地抱住我的手——那是在年幼的母亲眼前,一个农妇突然沉下池水里的记忆。
「我拼命地想止住她,可是她的背脊还是那样往下沉。头不见了,一片樱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我彷佛觉得那片花瓣,正是女人在水底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气……」
平时那么端庄的母亲,竟然发出根本不像同一个人般的童声,眼眶噙着泪水,不自觉地摇晃着头,咬起我右手腕上的旧伤痕。
关于母亲这小小的动作,我也有记忆。我右手腕的刮伤是几时在哪里受伤的,已经想不起来,但是母亲拼命地吸吮那滴落的血的舌头感觉,倒记得一清二楚。母亲就像是自己受了伤似地,痛苦地扭曲着脸,吸吮从我体内流出来的血——她在梦境里惊恐着,呈现出跟记忆里的一样的面容,咬我的旧伤疤。
我听任她那样咬,看着她零乱的睡衣下微露出来的颈项,于是又想起了幼小时的一椿记忆。母亲那雪白的颈项上,有靑色的胎记样的斑点散落着;这斑点,我也有着一种记忆。
——好像是天明时分,也可能是夕暮时分,红红的阳光斜斜地劈开薄阍,使坐着的母亲背部浮现着。母亲褪去一边的柚子,让头低垂下来,并举起手上的念珠,往长长的脖子和肩膀中间打下去。一次又一次,就像是要打净污浊的身子般打个没完——那念珠划过空气的声音,和珠子互碰互擦的响声,到如今仍然在我的耳底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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