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对妻子提过老鼠的事。不需要说。因为她是我的新信子。我时常在心里用她听不见的声音喊「信子」,在那之前的确是幸福的。在那之前……
她在我常去的咖啡室当女侍应生。我时常坐在店里眺望窗外,有一天,她在我桌面上摆好咖啡后,说:「你很沉默」,然后对我盈盈而笑。「我一个人来,跟谁说话?」「对,总是一个人。虽然这样,为何我会觉得你不爱说话?」说完又笑了一下。
从那一刹那起,她是我很久以前的那只老鼠。离开孤儿院后,我继续扮演完美机械人的角色,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其实内里一直渴望拥有一只老鼠。信子的白耳朵小眼睛和细细的叫声,已经浸染我的人生。我望着她的笑靥,对于自然地开口的自己也感到惊异。
信子再度回到我手中。她是我毕生第二次用我的声音、我的语言说话的对象。我们去海边、公园、街头散步,下雨时同撑一把伞。她的头发留到肩膀,经常拿着麦秸编的手袋。手袋太大,使她看起来像年幼的少女。麦秸手袋里装满属于我们的幸福。她喜欢挂着我的臂膀走路,喜欢替我钉补脱落的衬衫钮扣,喜欢黄色的胸针,喜欢笑。真的很爱笑。
只有一次不笑。一年过后的寒冬夜晚,分手时她骤然僵硬着脸说:「给我一万圆好吗?」从我手里接过钞票后,背过有点想哭的脸走向车站的剪票处。我以为她有急用而已,不料第二天去咖啡室找她时,她越过桌子伸出左手,打开手指给我看。
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银色的戒指。有个小钻石之类的石粒做装饰的戒指。「昨天的一万圆买的……你不喜欢的话也无妨。请你亲手还给珠宝店。老板答应今天之内把钱退还。」透过无名指和中指,可以看到她的黑眸。眼眸微湿,光的水滴彷佛即刻就会淌下。比钻石美上好几倍的泪光。我没提过结婚这句话,她不知道我的心情。我曾想过要使她成为一生属于我的东西,可是没有勇气说出结婚这个字眼。她的幸福笑容跟我的不幸过去太不相称。我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说了一番谢罪之词。她误解我的意思,想笑,微笑却在僵硬的颊上中途破碎。「不必道歉。我只想模仿一天……」她说。我摇摇头,「我们买过贵一点的。」她不能置信地凝视我片刻,想再笑一次,又失败了。只是静静地无声而泣。
一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过后几年的婚姻生活确实幸福。我又回到八岁夏天的储藏室,在不受任何人干扰的角落上跟信子过着甜蜜的二人生活。我不是用机械人的矫正声音,而是自己本来的声音说话,妻子只是安静地垂听,不时欣悦地笑……
不,还是不要回想吧!
得不回的幸福想也徒劳。我必须回忆的只有那时妻子的面貌。我还不太明白死的意思,仅仅楞然伫立看守着妻子的脸。
白嫩般的肌肤,微张着吸入黑喑的眼睛、苍白的唇……
命运再一次让我的信子死去。不动的妻子很像那时的老鼠。嘴唇微张,好像向我呼救。我蹲在她耳边,第一次尝试发声叫她「信子」。信子,我的老鼠……
不是命运。是那些家伙的错。他们逼死我的妻子。那些家伙,跟从前矫正我成为机械人的银发男人一样,穿上同样白袍的家伙。
我必须再一次握住八岁那年的刀,向他们狙击。他们逼死信子,我要亲手得到偿还……为了把我的另一个信子,另一只老鼠永远埋葬在坟墓里。
复仇计划无懈可击。我有一个没有人发觉的藏身地点。直至我复仇完成以前,警察绝对不会发现我的潜伏处。我自己本身变成一只老鼠,潜伏在这个都会夜间最暗的地点,眼睛发光,等候机会狙击。
晚上八点差一分前。
终于机会来了。我从小路的黑暗中出现,出到商店街,走进街角的电话亭。冻冰冰的寒夜,街上的人关在栅门背后生活,路上空无人影。偶然走过一些车灯。
虽然不必担心被人看见,我还是把脸埋在裹起的大衣衣襟里。再一次肯定腕表上的时间,我用手帕遮住话筒,戴着手套拨电话。电话的转动声在削短某个人的生命。话筒底层跌入短暂的寂静。一只老鼠的叫声在我耳边苏醒……没事的,我说。不必担心。很快就结束了。这回我会把你埋葬在一个谁也不能干扰的安宁睡乡……对方的话筒拿了起来。我慢慢开口……
电话响时刚好八点钟。横住广江把丈夫的开襟毛衣从二楼拿下来,视线投向玄关的挂钟时电话就响起来了。她拿起楼梯下的话筒。传来低沉粗糙的男声,说叫院长听电话。
广江正想问对方的名字时,丈夫不知何时从起居室走了出来,从她背后抢过话筒。丈夫对着话筒答「是我」,之后不说话。
广江回到起居室时,发现桌上的玻璃杯倾倒了,褐色的液体滴到红地毯上。丈夫大概是一听到电话铃声就慌张地站起来的关系。广江呆望着淌流的液体,一边侧耳聆听丈夫的动静。
电话讲了一分钟左右就结束,其间丈夫只说了两句话。
「白袍?为何带两份人的白袍去那种地方?」还有一句是放下话筒前,丈夫罕有地用颤声低语:「好。我马上来。」
丈夫不回起居室,直接上楼去的样子。广江正想上去看看时,只见丈夫披着上衣,手里搭着白袍走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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