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鼠之夜+血线之罪_[日]连城三纪彦【完结】(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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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绿色和服的女人带我到入口附近留声机旁边的位子就座,把我叫的麦酒端来后就走进里头去了,换了一个穿白底夏天单和服的少女过来。襟领上绣了一只紫银线的蜻蜓,头发绑成我从小看惯的英国髻。

  笑容可掬的少女,对外表一文不名、风度不佳的我依然热心说话,而我把脸藏在没有油气的长发下面,沉默又阴沉,大概有点可怕,她站起来,走到留声机旁放唱盘。

  我在堺市听过无数次的歌「宵待草」。英国髻少女没有回位,她就靠在留声机的扩音器边,开始低声一起哼歌。不知是否在咖啡室呆久了,漫不经心地把玩鬓毛的指尖很有成熟女人的味道。

  里头位子的笑声涌起,我回头去,恰好那时戴巴拿马草帽的客人身体往后仰。从那客人的肩后,出现一个少女的脸。她很拘束地坐在大财主似的胖客人身边,垂下眼睛替客人的烟管搓纸捻儿。

  那名少女之所以吸引我,乃因四周的人都在大笑,只有她置身事外似的孤单寂寞。也许肤色太白了,她的脸恰好被玻璃的红光照到,沐浴在正面的黄昏里。

  英国髻的少女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走到里头位子,向那位少女耳语一番。少女把烟管还给客人,也不看我一眼,继续垂着眼睛站起来。好不容易影子溜过我的桌面,少女有点顾虑似的在我旁边的椅子浅坐下来。

  「是不是太暗了?」她这样说一句代替招呼,从围裙的蝴蝶结下面掏出火柴,在桌上的三分芯小台灯里点火。

  窗外已经暗下来,淡淡的灯火越过玻璃灯罩照亮我们周围。少女不再说什么,配合我的无言相对沉默。大约十七八岁,脸上的白粉使她看起来有大人样,眉墨和口红的浓度却不相衬,打消了她的年轻。垂下的眼睛,白围裙下面浅黄的和服容貌,缠着暗沉的阴影。最近流行的发型安静地遮住耳朵起伏,戴着假象牙的发饰。

  少女沉默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掩住双耳,好像表示不想听留声机传出的「宵待草」之歌,也像在意被酒烧红的脸颊。摹画的风情呈现在少女的发际一带,背后墙壁上的八角挂钟钟摆无声无息地摇摆着。

  「什么?」少女的手突然从耳朵移开,投目注视我。

  「刚才你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

  「哦。我以为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的嘴唇噏动一下,大概她误会了。这样的误解缓和了我们之间的僵硬气氛。

  「你好像在等人哪。」我说。

  这回轮到少女摇头。

  「我并没有等任何人。为何这样问?」

  「这首『宵待草』的歌,唱出一个女人等候不可能来访的男人的心境。我觉得歌声是从你身上传出来的。」

  少女又摇摇头。

  「你看起来很寂寞。」我说。

  「是吗?我寂寞吗?怎么可能。在店里时我很快乐。」

  「可是你的脸从没笑过。」

  「是啊,在店里没有笑过。」少女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低下头去。「不,笑过一次。一名喝醉的客人愤怒地命令我笑——」

  「那就笑一笑嘛!」我不在乎地带着虐待的语调说。突然想把这名忘记置身何处的寂寞少女逼到更寂寞的地步。

  少女一时不知如何接受我那骤然冷淡的话语。她侧一侧头,怔怔地望住我,然后垂下眼帘,做出一个只有嘴形的微笑。之后一直发呆,太浓的口红更红了。

  「够了吗?」嘴边的笑意像公仔一般留在少女的颊上,然后终于想起似的替我斟酒。这时发觉我额头的汗水,递过一条手巾。

  「我以为今夜有点凉意哪!」少女把插在胸前的白扇打开来搧,立刻又停止。再搧一下,又立刻停止。她把扇子摆在桌面,好奇地窥望我的脸。

  我拿起酒杯,少女突然伸手过来按住我的手。

  「不行吧!你不能喝酒……」

  我讶异地望望她的脸。听她的语气,仿佛看出我的身体有病。

  「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喝酒吧!」

  「你怎知道?」

  「同样的味道之故……今年二月,我的丈夫死于同样的病症。我看了两年病,记得这种味道……湿湿的,有馊味的青草味道……」

  我不是惊讶于她看穿我的病,而是意外于她年纪尚轻,却已是寡妇了。后来知道,少女出生于伊豆土产的工艺师家庭,十五岁那年嫁给小火车站的杂工。生下孩子不久,丈夫就咯血病倒,直到今年春天为止的两年间,她到亲戚开的药物批发店家里当女佣,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丈夫。丈夫死后,她把儿子送给没有孩子的哥哥夫妇家做养子,今年春天上京,托朋友找到现在的咖啡屋工作。

  「我使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啦。」

  少女摇摇细长的脖子。「也不是的。血是一种非常悲哀的颜色。那人吐血时,一点一点地吐出身体里面的悲哀……变成莫名地安心的神色,愈来愈苍白……非常安详地死去……」

  少女一边低语着,又垂下眼帘。她的眼睛似乎想看些什么,可是又怕看到的全是黑暗寂寞的东西。两年的花月年华,过的是只看到血色的生活,她怕无论任何人都会突然发现对方的体内流出那样悲哀的颜色。

  「假如我能那样安详的死去就好了……」我也学她的寂寞,垂下眼睛低语。少女突然抬起脸来,仿佛听到什么荒诞的话似的用力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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