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鼠之夜+血线之罪_[日]连城三纪彦【完结】(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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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白河走出了房间。我独自留在房里,沉默地注视那幅画。因着感动,什么也不知道。回到现状时,画面上斜斜地拉出一条红线,从我震抖地握住的画笔,滴下鲜红的颜料。我没有立刻察觉那是我的手。我在白河回来以前离开他的房间,回到家里收拾简单的行李,当晚逃离了东京。

  我在大阪听到美术展的谣言,当然没有出现白河的名字,其后也没听见白河登上画坛的消息。我知道理由。他用削弱生命的心思画成的作品,被那么一条红线埋葬掉。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死掉,不然像我一样封笔不画。事实上,那条红线是我刻在白河生命中的伤口。那个颜色是从白河的生命流出的血。我因自己的罪过痛苦,曾经几度寻死。奇异的是毎次都因我所犯的罪孽深重,把我从刑场上救回来。只是那罪存在一日,我就不能去死。

  「这个颜色,也是古宫先生心头的悲哀吧!」

  望着我吐的血,铃子轻轻说出我心中的话。也许我的脸色太过喑淡,铃子第一次主动对我微笑。实际上也许只是带着惯有的愁容回头看我一眼,但在我眼中变成安慰我的笑靥。

  就在这一刻,我想再度执笔作画。

  在堺市第一次吐血时,我看到自己的罪。我吐出跟犯罪相同的色调,企图一死了之。可是对生命有所眷恋。我一边看着血的颜色过着放浪生活时感到安心也是事实。我在怕死的心情下用相同的颜色赎回三年前的罪,感到奇异的快感。

  我从棉被伸出手来,拿起铃子的手。假如临死前再一次执起画笔的话,我想会画这位女侍。

  三天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必须离开东京。三天以来,我买进了颜料和画布,关在旅馆里作画,但在画没完成之际就想离开东京。因为在火车站附近,很偶然地遇到从前美术学院的朋友。

  那人知道我和白河的关系,当然也听闻了有关我的不祥事。四目相投时,我转身就逃。认出是我的刹那,旧友的眼里没有轻蔑,也无怒意,浮起的是怜悯之色,像在注视一只躲在暗处兜转的弱犬。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呆在东京太久了。

  当晚我想最后一次踏进入船亭,听说铃子有事先我一步外出了。我从一名女侍口中问到铃子的住处,准备离去之际,门口传来一个醉酒的声音:

  「如果你去找铃子的话,替我转吿她,别忘了明天五点钟来店里的约会。明天和后天都不开店做生意,可是无论如何必须在明天把一些事谈淸楚。刚才我提醒过她,应该记得才是——」

  我不理照代,走出店外。假如提醒过了,何必故意要我转吿?我气她毎次跟我讲话都有弦外之音。

  渡过水分桥后,突然下起大雨来。我放弃不去铃子的家,返回旅馆的路。当我沿着巷子的石坂道冲向旅馆的灯笼时,意外地在灯笼下见到铃子的身影。铃子无所事事地用木屐踢着雨滴。跟我走岔了。因我连续三晚没去店里,她担心我一直病卧在床,所以来看我。

  我带她进房。她一边擦着湿漉的头发,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笼。我从竹蔑子的隙缝窥探,有些像昆虫的东西在铺着的叶子上蠕动。

  「萤火虫——」仿佛被雨声淹没的声音。「不能用萤火虫探病吧!」

  「为什么?」

  「因为它是短命的东西……不过短也无妨,只要活得美丽灿烂……」她那迷蒙的眼神,突然停在一点上。

  「那是什么?」她问。

  我一时不晓得铃子看到什么。

  「那个四方形的长箱子——」

  铺着的棉被枕头旁边,摆着一个镀锡铁皮的红箱。我从里面取出一些颜料。

  她惊讶地盯了一会,轻轻说道:「你果然是画画的。」

  环顾四周后,见到立在房间角落上的画架。

  「这个女人——是谁?」她指着画布上的女人问。

  「你不知道?不是你吗?你的画哟!」

  听了我的答复,铃子打从心底吃惊似的,重新注视那张画。「真的?真的是我吗?我有这么一张寂寞的脸吗?」

  同样的说话语气,然后模仿画中女人垂下眼睛。我画的是在入船亭第一次遇见铃子时的印象。沐浴在红色的阳光里,轻轻靠着窗边的脸。背景的的墙壁、窗子、和服都上了颜色,接近完成阶段了,只有重要的脸部还是白的,保留素描的样子。我还掌握不住铃子的唇色。正在踌躇着在她脸上涂色彩之际,我就必须离开东京了。最初见她时,她的唇涂着深浓的口红,轮廓线条模糊不淸。把它依样涂到画中的铃子唇上时,就会变成记忆中的另外一个女人。现在是好机会。我要趁今夜替画中的脸涂上颜色,作为纪念品送给铃子。

  「能不能擦掉口红?那种红太强烈,不适合你的脸。我想看你真正的唇色。」

  我对着画布不经意地说的话,使铃子的脸比平日更白,惊异地仰头看我,似乎攻其不备的样子。

  我想起名古屋的妓院中一名妓女的话:「浸在夜灯里过日子久了,我已不认识自己的脸。为了回忆以前的脸,我尝试把眉墨和口红涂得更浓。绝不单纯是为了美丽。」

  铃子半转身过去,取出手镜擦掉口红。擦完后,羞赧地垂下脖子。我弯腰去看,她的嘴唇在哆嗦。没有口红的唇色有点暗。我想就是这个颜色。一种追寻虚幻容貌的寂寞颜色。我握住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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