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吴陵日报》上登载过一幅李三少爷的照片。他身着西服,器宇轩昂地站在那辆黑色汽车旁,嘴里叼着根香烟,呈现出一派玩世不恭的味道。这份报纸,作为孤本收藏在图书馆档案室内。这也是李三少爷存世的唯一形象,相形之下,有关他的纷纭传说要远远超过了这孤形单影的影像留存。
第3节:第一章尘封的谜团
李三少爷,是本埠民国以来最具影响力的新派人物。造洋房、开汽车倒在其次,在金城剧场首演文明戏的是他,反对老子纳妾的是他,到女校去演讲的是他,投笔从戎参加抗战的也是他。但是,有关他的故事到了民国三十六年亦即1947年后,便戛然中断了。此后,再无李三少爷只言片语的记录。文史专家们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四处寻找1949年以后的所有档案记录,再无此人的踪迹,甚而连李氏家族在本地的存留也成了一个硕大的谜团。政府接收房产时的记录也是语焉不详。不仅仅是李三少爷,李大、李二少爷们的下落在哪里?他们都流亡海外了吗?
(二)
公元1998年初春,凄风苦雨绞缠笼罩在这座长江之畔的城市上空。樊家书坊所在的歌舞巷深处的麻石路面上,雨花集簇绽放,在北风中一阵一阵地变幻着方向和节奏。这样的天气,阻却了大多数人出门的兴趣,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地带,雨帘交织中掩饰去所有时间的概念。百年前的雨景与眼前没有什么不同吗?天空、围墙、塔儿草高耸的瓦面,无不坚强地显示着自己的强大。至少穿梭于其间的行人,相形之下暴露出了自己的软弱。十年前的人和今日便大不相同,更何况一甲子、一世纪呢?
黎帆举着布伞经过这里时,从未在意过时光流逝、沧桑变迁这些个无关紧要风花雪月般的感受。他只不过是本地晚报副刊的一个编辑,秉承着上面营造“文化吴陵”的意图来寻找一些素材资料。樊家书坊是本地有名的书肆,店主樊先生是个有心人,早在80年代末就留意于善本书籍、本埠旧年月史志图书的收集。市面上有的东西他有,市面上瞧不见的稀罕物他更有,而且不轻易拿出来示人,是个典型的只进不出的书痴。黎帆喜欢看书,常去他那里,一来二去熟悉了,还特地为此在自己的版面上作过专题介绍。这反响不亚于做广告,自然为店中生意帮了不小的忙。樊先生心存感激,对他的设防之心大减,也就逐渐拿出密不露脸的宝贝疙瘩来请他看了。
李家宅子洋楼中惊现密室的经过,黎帆也在现场全程目睹了,好奇且大感兴趣。特别是那密室内女性闺房的摆设,令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其中的含意深刻。这可不是简单的“香艳”二字所可以囊括的。想想看,一个新派人物,有了心爱的女人却不敢公开,反而将其潜藏在地下密室里,这中间充斥着巨大的矛盾和隐秘,那位蒙受厚爱却不能见天日的女人,是幸福的也是可悲的。徘徊在爱和牺牲之间的这位女子,她会是谁呢?
樊先生坐在廊下走道上的藤椅里,侧耳听雨沉沉欲睡。听到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响,抬头来看,瞧见是他,不由笑道:“黎大编辑冒雨寻书,可以写成短文,抒发幽情雅意了。”
第4节:第一章尘封的谜团
黎帆摆手说:“酸死了。哪还有这份心思啊,不过是忙饭碗,冒雨来你这儿查资料罢了。”
樊先生懒洋洋地举手朝上指指,随意道:“请吧,我贪看这雨景,可不应酬你了。”
黎帆收拢雨伞,登上了早先曾被视为禁地,不让自己得窥真容的二楼藏书室。这个位于水泥平顶上加砌的房间,四面贴墙全部都是木制书架,为防虫蛀,缝隙里塞满了樟脑丸,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黎帆没有去自己惯常拜访的西首古籍书架,转而到了杂书掺陈的南侧书架,浏览着书脊的浅淡颜色,一气儿往外抽集了七八本,捧到书桌前坐下来慢慢翻看。这些书籍,都是民国年间出版的,泛黄的纸页,锈蚀的书钉,以及封面上赫然盖戳的查封红章,无一不表明它们几经转手、颠沛流离的历史。
黎帆对书的内容倒不留意,而是着力于把自己融到那个周璇宛转歌喉吟唱,夕阳沉没前的黄昏氛围中去。在这些书出版并被人初次阅读的年代,李三少爷正和他的红颜知己在那堵暗门背后的密室内私会,揭起那顶细密的蚊帐,倚着雕花的床板,耳鬓厮磨,荡漾着蓬勃的春情。这样提心吊胆又饱含刺激的幽会,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呢?是促使他投笔从戎的抗战,还是1948年后迁徙?一切都无从考证,只能臆想猜测而已。
黎帆在这些书卷间流连良久,又一一将它们插回原处。可是,最末一本入栏时,却不像旁边的书那样伏帖,封面处稍稍显露出凸起的弧度来,比之于“同伴”厚实了一些。黎帆心神一动,又将它抽出来,仔细端详。书名《罗密欧与朱丽叶》,上海志峰书店民国二十四年印发,定价法币五元。他不禁莞尔,顺手间居然拿出了这样的书来,也许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一出名闻世界的爱情悲剧,不正印证着李三少爷的处境吗?他的爱人不能公开,只能暗藏于密室,谁知道是喜剧还是悲剧?
他抚摩着坚韧的皮纸封面,略为用力,沿着那肉眼几乎分辨不出的隆起边缘按捺下去,一圈下来,居然真的分辨出了它的轮廓来。这本书的封面里难道真的藏着东西?或者是衬里起皱重叠鼓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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