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在绿衣一边兴奋不已地摆着动作时,唐清喜欢轻轻地,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咀嚼重复绿衣的话意。“你想说,那个客栈老板说着沈家公子时,一派恭敬样,看来未来,我们因着沈家也会获得同等的地位。这下子,我们有好日子过了,未来姑爷一定会很爱护小姐的……”大多数情况下,唐清说完绿衣的“话”后,总会加入自己的评论。可这次,唐清打算不置可否,也觉着说真实话吧,难免打击绿衣,说安慰话吧,又骗了自己。她决定任由绿衣一腔幻想,随口“说”去。唐清对这样的绿衣很高兴,绿衣如此“多话”,说明她对这个世界还是充满了好奇,拥有一份生活的热情。当一个人事事哑口无言,样样举动无意时,代表他也对一切失去了兴趣,甚至是生命。因为生命的本质,是热闹的。唐清想,多年前她和夫子一块“捡”到绿衣的情景——那是个悲惨得不似人间的情景。想来,绿衣一定会在心底念着今日的幸福……细抿口中的清涩,唐清从窗口调回头,看楼内,别样风景。内堂好大一个听池,中央搭建一座略显高的平台,上有四角几案,红木座椅,显然是茶楼为消遣茶客寂寞无聊而设的说书场。只当下上头空荡荡的,“好戏”还未开始。听池周围散坐着几拨闲客,或男或女,有老有少,细语谈笑,目现满足,口嗑瓜子,轻碰杯盏,悠闲自得的很。绿衣又碰了碰她,让唐清的注意力集中回她。绿衣的右手向上抬起,与鼻齐高,拇指点着鼻尖,另四根手指朝外,拇指不动,其余手指带动手掌,上下挥动。唐清说,“你,闻到一种很奇特的味道?”唐清也耸耸鼻,深吸两口,没有什么特殊味道啊,只有茶香混合着点心的甜美。
唐清还是愿意相信绿衣,只有她知道,绿衣比一般人有着不同的特殊能力,她的嗅觉,是异常灵敏的。“是茶?”唐清问,绿衣摇头。“好吃的点心?”绿衣又摇头。“臭味?”绿衣左右各伸一根手指点着脸颊,现着甜甜的笑。“哦,那应该是好闻的味道了,是——花吗?”唐清终于看到绿衣轻轻地点头,唐清舒心展眉,可接下来又看到绿衣半摇头,“哦,还不对吗?那么是一种似花非花的香味了,莫非,这里也薰着香?”唐清侧头想,微眯眼睛,浅浅笑,努力体会绕过绿衣鼻端的是怎样一种独特气味,这味道怎有如此深邃的力量,能够湮没于平凡茶客的平凡笑容中,久久地深深地被藏着。手下桌子一颤,却见绿衣苍白了脸,左手紧捂心口,右手却抖抖地搭上了唐清的肩膀,似乎正捱着突如其来的巨大痛苦,小丫头洁白的额头上密密地渗出一排汗珠。“你又有那种感觉了?”唐清手掌抚上绿衣,为她抹去汗珠,传达了然一切的呵护与抚慰。
绿衣却像很痛,逼着嗓子眼里挤出了撕斯裂裂的呻吟,比那大喊大叫更将一股子惊悚凛然传入听者心内,她赞同唐清的话,勉力点了点头。“唉,”唐清一叹,“这回你又看到了什么?”是那股诡异的味道引起了绿衣旧有的刺激反应吗?她应该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反应了!
唐清四顾而望,因绿衣怪异压抑的声音而对她们一主一仆侧目的倒是不少,但看着像花香来源处的却一个也不像。没有可疑!所以,绿衣的心才会如此害怕。“小姐,我看到小姐乘坐在马车上,马车前行着,突然,竟会发足狂奔,那么快,那么急,我们在后头怎么也追不上啊……”“小姐你在那辆马车里,只有你一个在那辆马车里,怎么也下不来了,怎么办?小姐,你下不来了……”唐清看绿衣哭得好可怜,她已经许久不曾这么哭过,至于唐清自己,却向来看得开,虽然也对绿衣的“预言”有些惊颤骇异,但她知道,绿衣从来不瞎说,旁人听来以为是小丫头的胡话,却每每应着天机似的,屡试屡现,而且,该死地往往实现在了唐清身上。“怎么办?那小姐我就御风而行,潇洒走一回喽!再坏也不过如此吧。然后,我还是会平安到家,与绿衣你一起,好好地活。傻瓜,你不要为我担心了,竟哭成这样,傻瓜……”
唐清装笑,先用手在脸上摘了一朵,再抹上绿衣哭湿的面颊,想把自个灿烂的笑容也映照在这丫头脸上,想把自己坚定勇敢,淡然自持的心境也映照在这丫头心上。绿衣突兀地甩开唐清温柔的手,不顾邻桌的窃语四起,抬高两手,用力地慢慢比划,那动作犹如正常人嘴里说出的字,一顿又一顿。“我,是,那,个,村,子,走,出,的,人!”“我是那个村子走出来的人,是不祥之人。不招福,只惹祸。小姐忘了吗?夫子也听到了,当年那些人在我们背后是那么说的,你们若带走了她,必招致诅咒。连小姐的师傅都没有把握解得了的蛊,小姐又怎能如此轻松?”“小姐,还是撇了我吧,我预先看到的没有一件好事,都是害着小姐的,小姐就在这撇了我吧,愿小姐进了沈家堡,能有更幸福的生活……”绿衣停了哭声,那么突然地噤住,阴郁地板着一张小脸。唐清觉着绿衣虽然跟了她那么多年,有时在晨起清明间,在黄昏暮色中,她仔细观察绿衣的脸,还是会依稀察觉到那上面有一种淡淡的鬼魅的影子,是的,绿衣说的没错,那是凭多少快乐时光也消除不尽的阴霾,在眉间眼中刻下了那么深的暗影,这种影响神秘深弥,令人后怕。那么诡异幽魅的村落,那么心狠手辣的一些人,唐清在很小的时候也曾亲眼目睹,而且——她就是在那时相信了每个村人都仿佛天赐般拥有同样诡秘神奇的能力。绿衣原本属于他们,所以,绿衣也有。绿衣能够在旁人都未知的情况下,预知一些未来的事情。不过在于绿衣,这种“预言”要在她肯与那人交心的情况下,才能实现,而且,预知的全部是与那人相关的事。唐清从童年开始,就频频应验了绿衣比划下的“未来事”,而且,好巧不巧,从来好的不灵,坏的灵。嗯,她有没有说过,绿衣原本是能说话的。发生那些事之后,她不敢说,不愿说,不想说,也就不会说了。“我知道,拥有“预知”的能力,在于很多人并不是一种幸运,有时恰恰是不幸生活的开始,能够知道亲爱的人最终的结果,不管是好是坏,都相当的糟糕,那就好像亲人的别离近在眼前一样,有着一种宿命的无奈。所以,绿衣你的痛苦,小姐都知道。也请你不要放弃信心,不要放弃我们之间的友谊,连念头都不能动一动,好吗?就算发生再可怕的事情,小姐和你一起扛。你知道,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了小姐的。”唐清莞尔一笑,深深藏住了也在自己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可不能在绿衣面前哭,一哭就没完没了。她只是紧紧握住绿衣的小手,抵住绿衣刚才不断发作的痉挛,一定要回过来,用她的温暖一定要让这小丫头的快乐回过来。她心底重新念着绿衣刚才的“只字片语”,发现自个儿真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她,将会从马车上摔落……不要这回,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啪啪啪”,一阵清脆的梨花木片拍响,拉回了所有人散漫各处的注意力,包括唐清与绿衣的。茶楼内的高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老先生。老叟几近半百,嘴唇上面两撇小胡子流露着浓浓的市井味道,随着表情的变化还会上下抖动。他轻摇折扇,眼睛不停地“滴溜”转。这副样貌,与这清雅的茶馆极不相称。也罢,听他能说出些什么有趣的东西。老头儿把折扇一收,扇柄敲了一记桌角,算作开场。“各位看官,敝姓孙,今日在此开场说书,讲的是咱们涿郡城内第一等门户,沈家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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