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靳!干嘛呢?聋啦?叫你没听见啊?!”
他迅速奔出房间,在能望见客厅的拐角处停了下来。与妻子相对,他总习惯呆在这样的地方,仿佛身边有个障蔽,见势不好能立刻隐身其后——虽然他从没敢这么做过。
妻子上半身趴在膝盖上,蜷着腿正在剪脚趾甲。听见响动,斜着眼睛挑了挑他,将只连着最后一点的一片趾甲揪下来,弹进垃圾桶里。
“婷婷妈又来电话了。”
婷婷是儿子的女朋友,也是他上学多年唯一的收获。第一次把她带回家时,这位“技校的女同学”缤纷得让老靳不敢正视,眼前只闪耀着那奶油般白皙的皮肤、被莹彩唇膏勾勒得边界分明的丰润双唇,以及一双出奇修长的腿。他当时简直不敢相信:怎么?我的儿子也能找到这种质量的女人?真是与有荣焉。
比起这边的扬眉吐气,女方家却显得灰头土脸。未来亲家母显然认为,自家女儿的条件,配得上更好的人,于是对这死丫头的没眼光和她没眼光的对象万分痛恨。刁难,是免不了的。
“这次,又是什么事儿?”
“能是什么事儿?”没好气的答话,“还不是催命似的催登记?”
这哪儿是催登记啊?这是催彩礼呢。看这架势,给少了一定不行。可是多了,也拿不出啊。自己和妻子是没钱了,就儿子上班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劲头,指望他更是没戏。这着什么急啊?缓缓不行吗?再说了,就算不登记,那姑娘还能跟儿子掰了?不能!虽然没摸着真凭实据,但看儿子越来越频繁的夜不归宿,这俩人,一定寻个地方住在一起了。
老靳这人幼稚得紧,今天这年月还以为女人和男人上了床,就再也跑不掉了。
“你就跟她说,登记嘛,还得过些日子。”他嗫嚅着,“你放心,搅和不散的,都跟咱们儿子睡过了……”
“就是睡过了才麻烦!”妻子气贯长虹地一擂沙发扶手,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在角落半遮半露的他,忽然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扭过脸去,“婷婷怀孕了。”
怀孕?一道响雷直接劈在老靳天灵盖上。短暂的惊愕过后,意识回流的他,竟然开始窃喜,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件对己方有利的事情。这回该轮到那边火上房了,他们一着急,那标准自然降低,什么条件也不能挑了。他以为肚子里有了自家的种,就更卖断给他们家了,还买一送一呢。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叫未婚生子,什么叫单身妈妈,就算结了婚还能离婚呢。
“那、那、那,赶紧、赶紧让他们把手续办了啊。”
“办?怎么办?”妻子抖手把指甲刀掷在地上,“啪”地摔散了,“你成心装糊涂啊?结了婚他们住哪儿?房子呢?”
房子……一听到这两个字,老靳就觉得有无数只蚂蚁酥酥地从尾椎爬到颈椎,整个脊梁又麻又痒绷得难受。他又往转角里缩了缩,带着点闭目受死的认命——一级空袭警报!
“我可告诉你说,那边一口咬死了,绝不让闺女跟公公婆婆一块住。你单位的房子,到底怎么样了?”
不出所料,轰炸开始了。
是,从福利待遇上讲,研究所是万里挑一的好单位,一直有提供给员工的便宜房子。这种遮遮掩掩的分房,也做过多少回了,每次有动静之前,早已满城风雨;报名时大网捞鱼;最后真能得偿所愿的,寥寥无几。老靳也填过多少次申请表了,可临到要交上去时,却把那张纸在手心攥出了汗,最终揉成一团,没敢自取其辱。这一次在家人的催逼下赶鸭子上架,总算过了递交这一关;在如雷贯耳的唠叨声中,他也真正意识到了形势的紧迫。看现在坐了火箭似的房价,他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样的好事,多半是最后一回了。就算不是,几年后的下一次机会,他也赶不上,那时他早退休了。除非反聘,但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他这个岗位,只要顶替他的不是一只猫,大概都能干得比他好。所以这次,真的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了。
自从房子有了点信儿,他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满耳朵听的都是传说。三天一个消息,还都不一样,也不知道该信哪个。最折磨人的动荡期,好歹是咬牙熬过去了,但紧随其后、纷至沓来的决定,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这个已经定了,那个肯定有了,等来等去,怎么也听不到自己的名字。随着想象中的小房子们一栋接一栋变成有主物从脑子里抹去,心里的草也只好越长越长。这一来二去,没几天的工夫,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套。门牌1404,死啊死的不吉利,好听点的早被人挑走了。Last one,火烧眉毛了,真的着急了,却也没胆量闹到所长那儿,只好暗地里搞来一份从来不是秘密的全所工作人员的名单,有空就在那里研究:嗯,和自己同年头的、以及来得晚却比自己有成就的,人家都已经分过房了;剩下的那些才刚到几年,又还没有资格。这么说来,自己,难道还,很有希望?
虽是这么想,但在妻子面前,壮死胆也不敢把话说满:
“你别着急,那房子……还……应该还有戏……”
“最好是有戏。”腔调是明显的威胁,“婷婷妈下最后通牒了,如果肚子大起来之前,还没个明确的说法,就让她把孩子打掉,跟咱们儿子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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