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有一列火车进站,所有乘客都上了车,但是服务生却再度高喊:“全部换车!”所以他们又全部鱼贯下车,茫然地看着车厢的灯光一车加一车厢地熄灭。凯德根问一位服务生往牛津的列车何时才会抵达,这位服务生却将他转介给另外一位服务生。这位权威人士坐在餐台后面喝茶,淡淡地说今夜没有列车开往牛津了。这项声明引起了第三位服务生的异议,他坚持十一点五十三分的列车尚未进站;可是喝茶的服务生却指出,十一点五十三分的那班车只行驶到昨天,这班列车从今以后都不会再行驶了。他强调似的用拳头猛捶桌面,第三位服务生还是不相信他的话。所以,他们派了一位睡眼惺忪的小男孩去问刚刚进站的列车司机,结果司机证实今夜已经没有列车开往牛津。小男孩又于事无补地补充:所有的汽车都在两小时前收班了。
对这些令人厌烦的事实,凯德根的度假兴致已经大减;但他很快就抹去这种感觉,并且觉得这是中年人贪恋安逸与方便的无耻指标。其它旅客一边咒骂一边离去寻找落脚的旅馆,而他决定留下行李,独自徒步走上前往牛津的道路,希望还可以拦到一辆迟来的汽车或货车。一路上,他欣赏着朦胧月光照耀在丑陋砖房上的景色,微明的柏油路、铁栏杆、蕾丝窗帘和卫理公会教堂的窗户,都笼罩在一片迷蒙月色中。他感觉到一种沉静得出奇的心境,他知道这就是诗意,但他也晓得这些诗意就像是一头害羞的野兽,为了避免吓跑它们,他只好装聋作哑。
汽车和货车似乎都不愿意停下来。这是1938年,英国的汽车驾驶员正在经历另一波周期性的汽车盗贼恐惧期。不过,最后终于有一辆八轮的大货车停在他跟前,他便爬上去。驾驶员是一位人高马大、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的眼睛因为开了太久的夜车而红肿疲倦。
“古代的水手都比我在行。”他们上路以后凯德根愉快地说,“至少每三艘船就能拦下一艘。”
“我在学校读过这个,”驾驶员想了一下才回答,“‘一千样、一千样讨厌的东西活下来’,我也一样,他们说这叫做诗。”
他嗤之以鼻地朝窗外吐了一口痰。 棒槌学堂·出品
凯德根吃了一惊,没有答腔。在沉默中,货车快速绕过迪德卡特近郊,进入空旷的乡间。大约过了十分钟:
“说起书呀,”司机又开口,“我是个爱读书的人,真的。我不读诗,只爱读故事和推理小说。我加入了一个——”他吐了长长一口气,努力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巡回图书馆。”他一脸愁容。“不过,现在我已经看腻了。里面的好书我都读过了。”
“赶不上你的进度了?”
“不过,前两天我读到一本很好看的书,《某某夫人的情人》。那是家老公司,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他拍拍大腿,哼出色色的鼻音。
凯德根被这种文化现象微微吓得答不出话来,再度陷入沉默。车子依然向前奔驰,车前灯照着道路两旁快速向后退去的篱笆,有一只兔子被灯光照得茫然抬头瞪着车子,差点就被车轮压到。间隔了许久之后,大约十五分钟,凯德根努力找话说:
“我这一路从伦敦过来倒霉透顶了。慢吞吞的火车,几乎每电线杆就停,活像一条狗。”
这一次,司机认真地集中精神以后才开始哈哈大笑。他笑得毫无节制,笑得太久,凯德根真担心车子就快要失去控制了。幸好他们已经到达汉汀顿的环形交文路口,车子发出紧急剎车的嘎嘎声后猛然停了下来。
“我必须把你放在这里,”司机边说边发出无声的微笑,“我不喜欢进城去。你顺着那条路走下去,很快就可以走到牛津。”
“谢谢。”凯德根说。他爬上车,顺着大马路往前走。“非常感谢你。祝你晚安。”
“晚安,”司机说,“像条狗,唔,太好笑了。”
他发动引擎,声音活像一头大象踩扁一棵大树,然后便笑呵呵地扬长而去。
在货车喧嚣的噪音从耳际消失以后,环形交叉路口稀疏的灯光顿时显得孤零零的。凯德根这时才第一次想起来,今晚还不知直要在哪儿落脚。只有赶夜路的挑夫才会去住旅馆,而大学也都关了。突然间,他的脸露出一抹微笑。这种事在牛津是无所谓的,他只要爬过母校的围墙(天晓得这种事以前他不知道干了多少回),在某个人的客厅沙发上睡一宿就行了。没有人会介意的,客厅的主人既不会吃惊也不会生气。在全欧洲的城市当中,牛津是一座人人可以自行其是的城市,不论他的言行多么怪异,都不会激起别人的好奇或反感。凯德根回想起大学时代,不禁问自己,除了牛津。还有哪座城市可以让人在三更半夜去跟警察大谈认识论,而不遭对方斥骂或怀疑的?
他迈开脚步向前走,经过商店,经过交通信号灯旁的电影院,顺着蜿蜒漫长的山路向前行。在树叶的缺口他认真地捕捉了瞥见牛津的第一眼。在朦胧黯淡的月色底下竖立着一座水底城市,高耸的城堡和尖塔阴森森地耸立,就像是失落的亚特兰提斯海岛,深不可侧。一点黄色的小灯光闪烁了几秒钟,然后就熄灭了。在寂寥的夜空中。他听到一声钟声微弱地报出夜一点钟,而其它钟声的和谐预响就像是布列塔尼人神话中沉没的大教堂钟声,在碧绿的深海洋流中飘荡片刻后,便复归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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