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后现代主义小说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以荒诞表现荒诞。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刻意表现生存处境的荒唐可悲:外部世界一片混乱,人的努力徒劳无功。他们通过黑色幽默,通过漫画的手法,对现实进行极度夸张,使之变得荒诞滑稽。他们一般对周围世界不怀好感,不抱幻想。甚至血淋淋的惨景、令人发指的丑行、绝望的痛苦,他们都只是付之一笑。他们似乎对荒诞习以为常。他们幽默滑稽的笑,实际上是一种悲切的哭泣。
必须一提的是《时震》的叙事结构与叙事形式。为了表现世界的荒诞和无意义、混乱和无秩序,小说的文本也呈现出相应的“无政府”状态。叙述没有清晰、连贯的线条,随意性极强。文本由许多轶事、回忆、生平、笑话、狂想、小故事构成,像无数块碎片,被无筛选地用来拼贴,支离破碎,光怪陆离,形成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
小说有意造成失真的、滑稽的、片断的、脱节的、残缺的效果,如狂人嗫嚅,颠三倒四;如“痴人说梦,充满声音与疯狂,却全无意义”。因为世界是非理性的、狂乱的、无法阐释的,小说也就不可能表达意义,但可以模仿现实。冯内古特远远抛弃了传统的现实主义,求助怪诞,只把小说看做文字游戏,玩一把,仅此而已。
《时震》由序言、后记和六十三章组成,每章都很短,包括一个或几个互不相关的片段,彼此之间没有逻辑联系,呈现出明显的“无中心”。一个个片段像梦境一样闪过,频频变换,而作家却无意归总,满足于这种散乱状态。小说提出问题,却没有答案;出现结果,却没有起因。匪夷所思的编造中,穿插着许多有案可稽的真人真事。虚构人物和真实人物时常出现在一起,历史话语和小说话语互相交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被打破。如果“小说”二字的传统定义不加以修正,那么,《时震》不是小说。它也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尽管我们说后现代主义小说是一种文化无政府主义的表现,否定创造性,并具有盲目消解一切的企图,但是既然小说是有思想的人写成的,他总是有意识无意识地在传递着某种情绪和态度;不管多么间接,多么含混,也总是在暗示着某种认识。无目的性的表述,也是一种表态,这点毋庸置疑。这是对常规的反叛,对疯狂现实的呼应。废弃一切(包括所有文学传统)的态度,是对整个西方社会政治、历史文化、认识体系的断然否定。从达达主义者到“垮掉的一代”到当代后现代作家,他们都是文化反叛的极端主义者,都高喊“打倒一切”的口号。前两类都曾言辞激烈、行为出格,声嘶力竭地喝斥现实社会,而后一类面对令人震惊的现实,采用的是可怕的冷静态度,嘲讽几句,好像说,既然世界已经不可救药,批判于事无补,何必大动肝火?
但是,不管后现代派作家的态度多么超然,多么玩世不恭,一种左右他们的感情倾向溢于言表,很难掩饰:痛苦、绝望、恐慌、无奈。闹剧式的文本背后,有一种冷观的清醒。作家走进作品,走进荒诞世界组成的一张巨网,像所有真实的和虚构的人物一样,在网中挣扎,无法脱身,只有狂乱的呓语、愤怒的咒骂、无奈的感叹、忧悒的宣泄、冷言的嘲讽、悲切的哭泣和故作滑稽的嬉笑从网眼中传出,汇成一片嘈杂。
《时震》使我们感到陌生。阅读《时震》需要我们调整习惯的心理姿态,挪动观察点和立足点,因为它比传统小说少了许多东西,同时又多了许多东西。这是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又一力作,时间将证明它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虞建华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于上海外国语大学
美国著名实力型小说家库尔特·冯内古特在这部一九九七年出版的封笔之作里,以他惯用的科幻小说模式和幽默、讽喻的笔触讲述了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
谨以此书纪念西摩·劳伦斯,
一个浪漫主义者和致力于推出
漂白铺平木纤维纸浆上用墨水
讲述的奇异故事的伟大出版家所有的人物,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纯粹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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