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蛋壳包容脆弱
——里尔克
我又来到了大东图书馆。
这个图书馆坐落在曾经的租借地,是跑马总会的一部分,曾经充满了端着酒杯的窈窕淑女和抽着雪茄的世家子弟。后来,跑马总会停止营业,老板回了英国,这座建筑就成了《大东报》的编辑部,再后来,这个建筑变成了大东图书馆。叶雾美分配到这里工作之后,我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叶雾美之所以能够进入这个图书馆获得这个职位,和她的祖父有莫大的关系。
她的祖父曾经是这个图书馆的前身——《大东报》的总编,是鼎鼎有名的文化人,是江湖上传说的那种玉洁松贞的志士仁人。
后来,就是在《大东报》的门口,她的祖父遭到了特工的枪杀。
他对自由的呼吁激怒了权势者,换来了一颗子弹。
国共双方都说对方是这个谋杀事件的元凶,都在报纸上进行了连篇累牍地辟谣与声明。
但这于事无补。他的血还是飞溅在建筑物的墙垣上。虽然岁月迅速抹掉了死亡和阴谋的痕迹,但对叶雾美的父亲来说,这种伤痛永远无法抹煞,间接地促成了他怪癖的性格。
后来,叶雾美的祖父被追认为“爱国民主人士”。
作为他的后代,叶雾美获得了这个工作机会。
刚进图书馆工作的时候,叶雾美觉得这个地方很圣洁。
走进图书馆,迎面而来的就是祖父的塑像。塑像下面,是一个小展台,里面陈列着几份发黄的报纸,是她的祖父曾经为之奋斗的《大东报》。在这些报纸上面,摆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上面有深褐色的血迹。
叶雾美从介绍里知道,那些血迹是她祖父最后留下的。
她每次早上进门的时候,都会深深鞠一躬,这是父亲要求她做的。
叶雾美虽然觉得这样有些假模假式,但还是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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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工的枪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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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林馆长来得比较早,看到她正在对着塑像鞠躬,就问她为什么。她把这个家教告诉了林馆长。没想到,林馆长笑了,他告诉叶雾美,那些报纸是真的,那本书上的血却不是她祖父的血,是用鸡血染的,为的是让人们记住这段历史。他还告诉叶雾美,那本真正浸透了祖父鲜血的书,早已经在文革时期被火烧了。
从此,叶雾美再也不用对着那些遗物敬若神明。
林馆长的话免除了叶雾美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却也给她带来了某种失落。
人们总是自己建立自己的崇拜,然后又亲手把它拉下神坛。
叶雾美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慢慢的,叶雾美对图书馆熟悉起来,也就将这件事情淡忘。
她和别的员工一样,开始对那座塑像视而不见。对她来说,她的祖父已经成为一段历史,一段记在书里的历史,和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再说,她的祖父所从事的是政治,那不是她这样的小女孩儿应该关心的事情。
这是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到处都充满了各种殖民地细节,让人心醉神迷。光洁的镶着铜条的水磨石楼梯,铺着实木地板的走廊,老橡木书架,坚硬的胡桃木镶面的桌子,大理石的窗台,虽然正门的时钟早已经在过去的某一时刻冻结,但这些细节,统统像殖民者的信念一样坚硬。
走进图书馆,你就会被一种特殊的味道所包围。那种味道是成千上万册的图书死亡时所发出的味道,非常浓烈。这种味到会压进你的肺泡,浸润你的身体,使你静心敛气脚步从容。
我很喜欢图书馆的味道。这种味道属于我,属于叶雾美身体的一部分。
当然,馆长也很喜欢这种味道,每次他都能在这种味道里嗅出自己的权力。
他和这种发霉的味道一起,统治着这个小小的文化机构。
图书馆的房间很多,改成一个旅馆,一点都不费难。
对别人来说,这个图书馆是一个迷宫。
但对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
自从叶雾美离开图书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过这个图书馆了,对这里的氛围似乎有了一些陌生。走进楼道,我没看到几个人。我看到了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他们看起来有点未老先衰,和当年的我一样,摆出一幅成熟的面孔。
绕过门厅里的塑像和展柜,走上楼梯。
你会发现,墙壁和屋顶都是曾经辉煌的西洋风格的壁画。
那些壁画已经被劣质白灰浆覆盖,但随着时光的侵袭,那些白灰浆逐渐剥落,重新露出了壁画的真容。
走在楼梯上,你仿佛和那些天使一起飞升。
走过正对楼梯的阅览室,走上三楼。
走过外借部,走过电子阅读室,我来到走廊最里面的一扇门前停下来。
门上镶着一块铜牌,上面写着“馆长办公室”。
馆长先生像蜘蛛一样,喜欢躲在角落。
他希望自己处于权力中心永远保持敏锐触觉,但并不希望引人注目。
据我观察,这是很多官员的从政心得。
门是虚掩的,留着一道门缝,我可以看到桌上已经沏了一杯龙井茶,正在袅袅地散发出香气。
馆长先生正在看报纸。
他一边看报纸,一边轻轻啜一口茶,看起来很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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