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这些荒唐的文字,笑了起来。
她的外婆曾经是老师,想必这些都是当年她用过的教材。虽然这些书的年龄比我还要大,但里面看起来还是很新,连一个墨迹都没有。
叶雾美把书接过去,原样放好,又用玻璃板压平。
——这些书和毛主席像,都是她的宝贝,谁都动不得。
叶雾美偷偷地说。
我抬头看了一眼主席像,才发现主席像居然不是一般的印刷品,而是画得很流畅的工笔画,装裱得很精心。虽然表面有些发黄,但是一丝灰尘都没有,眼见得主人很爱护。
我们又闲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似乎对我的写作很感兴趣,总是问我在写什么。
——在写一个长篇。
我对她说。
——什么内容?
——《辛德瑞拉后传》,灰姑娘嫁给王子,结果发现他是一个性无能。
叶雾美做势要打我。
我把她拉进了怀里。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舅舅快回来了。
叶雾美看着院子里的树影说道。
——我得走了。
——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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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充满恶意的折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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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见生人,你不是不知道。我过一段时间再来看你。
——走了倒也干净,省得我解释半天。不留下来跟我一起用斋饭?
——不用了,还是吃肉更合乎胃口。
——饿着肚子走?
——饿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就到了。
我和叶雾美闲聊着来到院子里。
——还要不要跟老太太告别?
我问道。
——不用,她晒完太阳就忘记你了。
叶雾美笑着说道。
我不知道这位老太太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她坐在藤椅里,不停地用舌头顶她的假牙,好像那也是一种锻炼。
我看着这位老太太,像是看着本国最后一个文化动物在咀嚼历史。
——身体很健康,喉咙还能吞下年糕。
叶雾美羡慕地说。
离开这个庭院之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婆坐在阳光里,像是一片卷起的叶子那样干瘪。
我和叶雾美在车站等车。
她虽然看起来很高兴,但在我看来,叶雾美的欢欣有凄苦的味道。
——在这住真的习惯?
我问道。
——这挺好,没人欺负我。
叶雾美的眼圈有些红了。
——跟我回去吧!
——跟你回去又怎么样?我本来挺高兴的,你非要招惹我干什么!
叶雾美的眼泪流了下来。
——好吧,我不招惹你,我上车了。
我转过身,向汽车走去。
——别忘了来看我!
叶雾美忽然对我喊了一声。
过了没几天,没等我去看她,叶雾美自己回到了这个城市。
她也是城市豢养的动物,实在受不了乡村生活的寂寞。
那年冬天,叶雾美的外婆死了。
叶雾美说,外婆非常希望土葬。
叶雾美的外公去世的时候是土葬的。她的外婆坚持认为,只有土葬,两个人才能融合在一起,享受永远的安宁。
她的儿孙却不能照办,因为国家已经不再允许土葬。
叶雾美对外婆说,必须要火葬,因为那块坟地里有太多的蚂蚁。
老太婆听出了她的话里的意思。
她的嘴居然嗫嚅着,背起文章来。
叶雾美听了一个大概,回去一查,老太太居然背的是《庄子列御寇》里的一节: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老太婆一边背,一边在全身发抖。
她是在想像想象蚂蚁爬满全身的景象。
她的儿子最终承担了忤逆不孝的罪名,为老太太进行了火葬。
我陪叶雾美去参加了葬礼。
门口写着一副挽联:“母去是吾忧也,春来于我何哉”,字体很娟秀,我怀疑是老太太的手笔。
墙上贴着一张白纸,写着“恕报不周”四个大字,也是一样的字体。
这位老人把对文化的热爱保持到了最后一刻,亲手书写了自己的死亡。
老人是一位居士。
遵照老人的心愿,家里在广济寺里做了法事,进行超度。
一堆火,烧起苍凉的大悲咒。
那些文字和灰烬一起,不停地在空中飞舞:
——回归大寂大灭——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苦恼,究竟涅磐盘。
叶雾美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她看到了母亲。
叶雾美的母亲也来参加葬礼,但她受到了明显的冷遇。
叶雾美的舅舅们自始至终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看起来很落寞。
没等法事做完,叶雾美的母亲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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