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阔海接到手中一看,还是他的眼镜,只不过被老满改了模样,他居然想到将银丝的眼镜腿弯到了相反的方向,将眼镜颠倒过来戴,这样以来,左眼的镜片就被移到了右眼。闭上左眼用右眼望出去,外边的景物就像是透视极差的照片。他望见距离不到50米的一座楼房顶上出现了三个人,中间是老于,满脸是血,双手被绑在背后,一名日本兵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推着他站在楼边,另一名日本兵手中提着一只蒲包,枪背在肩上。
门外的战斗更激烈了,不时有子弹射穿用木板条涂石灰建成的墙壁,然后在屋顶的瓦上一击,便有破碎的瓦片跌落下来。熊阔海歪着头看了看怀表,离17点还有六七分钟,他担心小泉敬二不守信用,故意提前到达日侨俱乐部,好让他措手不及,便打开机枪的保险,推子弹上膛,然后向日侨俱乐部瞄准。他认为自己的准备工作做得极好,枪被固定了,瞄准镜也调节得当,让他唯一担心的还是持续射击时机枪的跳动。他命令满脸愧色的老满坐回到桌上替他充当重物,而裴小姐则主动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于是,桌上的重物就平衡了。
按照事先商定的,他请裴小姐举着望远镜帮他观察小泉敬二的汽车,而老满则作为后备射手,等万一他出现问题,便由老满接手射击。虽然老满对此事一直很不情愿,但坐碎了熊阔海的眼镜之后,他便显得愧疚起来,主动说:您要是觉着不得劲儿,就招呼俺来吧。
熊阔海自己非常清楚,他此时确实“不得劲儿”。他的左眼镜片比右眼镜片度数低,而此时天色已经非常暗了,从这么远的距离,用这么大倍率的瞄准镜瞄准,他确实很吃力。当然了,这些困难还都是小事,他都能够克服,而他唯一克服不了的,是在瞄准镜中出现的他母亲的那张破碎的脸。
他闭上眼睛,对裴小姐道:等一会儿小泉敬二坐的是一辆黑色轿车,跟他一起的还有一辆满载日本兵的卡车,我现在只能看见很小的范围,所以,从他一出现你就要不断地报告他的准确位置。
裴小姐答应了。老满在一边却突然叫了起来:他奶奶的,小日本鬼子王八蛋,他们偷了俺娘的肉包子。他又伸手来推熊阔海,说你还等啥,开枪呀,离得这么近,就俩小鬼子,一枪一个呀,不耽误您再杀别人。
熊阔海不是不想救老于,但是,他不信任小泉敬二。如果他现在开枪解救老于,就得移动桌子,调整瞄准镜,等到打死那两个日本兵,他们还得再移动桌子,重新调整瞄准镜。小泉敬二特地在这个时候将老于押上楼顶,就是要干扰他,考验他的定力,让他做出选择,看他是不是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同志被枪毙。
从楼下射入房中的子弹密集起来,显然日本兵已经攻到了楼梯转角的平台上,而熊阔海从瞄准镜中看到的,仍然是他母亲的脸,而且越发地清晰,越发地真切。他有心将机枪交给老满,但是他知道,如果他此时交出机枪,交出射杀小泉敬二的机会,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老满一边晃动着脑袋躲避从屋顶上落下来的瓦片,一边怪叫道:他奶奶的,小鬼子在吃俺娘的肉包子,整整一蒲包全吃了,俺那可怜的娘唉,俺那一咬一兜油的天津卫的肉包子唉……
在瞄准镜中,熊阔海认为自己看到母亲那张没有内容的脸上居然笑了,是笑了。于是,他怀疑自己要发疯,再坚持下去肯定是不行了,而且他知道,门外的同志们显然已经很难再支撑下去,也许他们中间已经牺牲了两个,甚至三个人。他必须得立刻将机枪交给老满,否则,万一小泉敬二的汽车此时出现,那就来不及了。这时他又听老满叫道:他奶奶的,他们要枪毙老于,他们把老于往前推,拉枪栓,唉呀,俺那娘唉,老于咬人啦,他咬了抓着他的手,唉呀呀,他跳下去了,跳楼了,完了,俺娘的肉包子,一咬一兜油……
熊阔海从来也没把老于当成自己的朋友,他甚至非常厌恶老于身上的某些习惯性的生活细节,他只是将老于当作他的上级,他的同志,把他当作一个勇敢得有些鲁莽的革命者,是他可以将后背交给他们保护的战友。现在,老于牺牲了,门外掩护他的同志们也正在牺牲,只因为他的这个自以为是的刺杀计划,所有人都得陪着他一起死。
突然的醒悟让他胸膛上如中重锤,感觉到锥心的疼痛,也正是在这巨痛之中,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母亲的那张破碎的脸终于从瞄准镜中消失了。浪费了许多同志的生命才让他的病情暂时缓解,他感到很惭愧。
老满突然唉哟一声,接着叫道,那个小鬼子还没来吗?外边的子弹把俺的棉袄都打破啦。
看来,楼下的日本兵已经攻了上来……
这时裴小姐惊叫道:他来了,轿车在前,卡车在后……
熊阔海将瞄准镜上的十字线停在台阶上。门外的枪声停了,紧接着传来一阵嘈杂的打斗声,门被撞开,在墙上一碰又弹了回去,杂乱的脚步声仍在门外……
裴小姐道;街边上冲出来一辆洋车,被卡车撞翻了,卡车停了下来,车夫叫日本兵开枪打死了。
熊阔海知道,这是老于事先安排好的,以免卡车跟着小泉敬二开到日侨俱乐部门廊前,阻碍他的射击线路,便连忙对裴小姐叫道:你只盯住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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