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讲?”
“馆主请耐心些。这日后关系重大的信寄出时,我的风寒已好了大半。我妻却不放心,要我再休息些日子。我就说,等那边再回了信,咱们就动身。谁知这一等,就耽搁了月余。我油然生出不祥预感,都想翻回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正要收拾东西,恰在这时,信却寄来了。打开一看,并非我故友的笔迹。信中说明,写信人是大师的徒弟。他写道,就在上一封信寄出的当晚,明镜寺所在的山崩塌了。灾难发生之后,官府的人在泥土中挖到师父,已经往生极乐。读到此处,我当即想赶回吊唁,幸亏平静心态,又多看了几行。原来,这个小和尚,正是因为替师父下山送信,回程被大雨淋在半路,到一家农舍中暂避,来不及在天黑前赶回山上,这才幸免于难。后来他协助官差寻找死伤者时,我那信到了。他知道我这人,就代拆了,看到那句客套话。这小师父自己没和信中提及的四位施主照过面,便向知情人打听,得知那日前来拜佛的四人,已成了三具尸体,若非其中一个惦念家里,提前下山,怕也难逃活命。他将这些消息写在信中,还劝我节哀,且不必奔忙。三位死者的尸体已有人收领,是个年轻英俊的后生。他在灾后一片狼藉中跑前跑后,十分稳重可靠。听这般形容,我知道定是我那连襟,一切有他操持,我也放心了许多。”
“这样大事,你是怎样瞒住夫人的?”
“说来也巧,平日她都在我身边陪伴,唯独那日独自外出,信件送到时,她正好不在。我正踌躇如何说与她知道时,她回来了,双眼竟然是红的。还道她已从别的地方得知此事,壮胆一问,才知晓那天竟是她亲生父母的忌日!我恼她这种事居然不和我坦白,她却理直气壮说,怕我知道了为她忧心,这才着意保密,一个人悄悄出去烧些纸哭一场,也就过去了。这下,我更是犹豫:我妻子怕我难过,甘愿独个悲伤,而我,竟要将这样残酷的消息告诉她吗?对她而言,这天已是一个伤心日,难道还要伤上加伤?她自幼命苦,在人家为奴为仆,刚嫁了我过上几天自在日子……”
“那时公子脑袋里,怕是搅成了一团糨糊。”
“不错。”房竞萧苦笑一声,“正在最混乱的时候,我妻子却说,她回来的路上,迎面碰见了驿站的人,便问我回信是否已收到了,那边出了什么事。这时再也无法拖延,我刹那间作了决定,急中生智道,是出了事,一点小事。我那和尚朋友也得了急病,卧床许多天,于是误了回信。现在刚好些,就写了许多话来埋怨我,说是我的风寒,透过信纸带回了闽南,传染给他。这样顺口扯了几句,逗得原本还在哽咽的她破涕为笑。”
“这样瞒得一时,还瞒得一世?后面好几年里,夫人从不曾与那边联系吗?”
“怎么不曾?初时,她经常想回去探望,却一直未能成行。这要多亏她顾虑太多。岳家始终把她当成女儿,她却只肯承认是家里的丫鬟。不是她不识抬举,只是坚持身份分野多年,无论如何不愿打乱。这种执拗,着实令她矛盾——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理所当然;让人要走的丫鬟,却没有回头的道理。为难了许久,最终不愿露面,就想写信回去。写到末尾处,仍是相同问题——不知如何落款。好好一封长信,洋洋洒洒将近十页,就这样团了。过了些日子,思念之情终于压过这些计较,她一门心思只想回乡见故人,我也阻拦不住,以为秘密就此败露,谁知还是没有走成。”不自在地咳嗽着,“因为有了我们的女儿。这下可拖住她的脚步,一拖就是两年。等孩子年齿稍长,再想起回闽南,时日已隔得太久,不禁情怯了;重新提笔写信,要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从何写起。如此日复一日,时间越来越久,重提旧事也越来越难。再加上我不着痕迹地制止,就这么蹉跎至今了。”
这几段长篇大论,房竞萧说得战战兢兢,一边警醒地到处看着,一边竭力缩短内容,又怕听者理解不清,愁得眉头紧皱。现在讲话终于告一段落,他也略微松懈,上前一步,愈加凑近,将离春衣袖拉得更紧:
“我自知身为义女和女婿,出了这等大事,非但没能及时奔丧,事后也不曾到场问候,甚至许多年里,连书信也不去一封,实在有悖伦常。我妻不知者不罪,一切都要怪我,但我并不后悔当年的决断。离娘子你不能理会,我岳家对她而言,是主人,亦是恩人,更是亲人。当时那种情状下,实在怕她不能承受。但一朝隐瞒了,就骑虎难下。我心中明了,这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日得让她知道。她听后是恼是怨,我也无话可说。只有一样,若是从别人处突然得知此事,只怕她心里毫无防备,会加倍难过;所以,如果重提,也必须经由我口,寻个好时机,悉心铺垫一番,再轻缓地道出真相。这番心思,还请馆主体谅!”
房公子目光灼灼,诚恳中透着警告之色。 离春尚未回答,就听见身后响起衣裙悉簌之声,有人自蓊郁花树间闪了进来。鼻端顿时漾起一阵清香,不晓得是哪种胭脂,味道不浓不淡,想细细品味时却消失不见。似有还无,真是恰到好处。
来人见到眼前两人几乎贴在一起,手里还拉拉扯扯,便幽幽道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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