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幻觉都消失了,他们只是在残破的船舱,没有床和所有饰品,没有歌舞宴会和宾朋满座。冷风习习,海面上群鬼狰狞。红衣女子朝海面咆哮大吼,那是人类无法听懂的语言。但是田尚已经明白了些许鬼语,他们遇到了敌人。那些鬼怪满含杀气,要将这无休止航行的幽冥只船拉回真正的地狱。
红衣女子无法战胜群鬼,那黑压压一片厉鬼踩着浪拿着茅叉冲将过来,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红衣女子带着田尚,一头扎进了海底。
万丈深海,漆黑无比,阴冥之气,只增无减。厉鬼拉扯着,海水变成丝丝缕缕,眼看着红衣女子就要被拉成一条丝了,眼看那丝就要断了,她痛苦的尖声厉叫,那就是鬼哭的声音吧。田尚依旧和女鬼拉着,此刻的田尚已经没有了恐惧,他的思路开始变得清晰,那似乎一万年的鬼船光阴消磨掉的意志和记忆,在眼前的突变中恢复了过来。不是求生的欲望,而是勇敢的本能。他拉着女鬼,不管她是不是会被拉断,他必须拉着女鬼,女鬼不能被拘走,因为如果没有她的鬼气,一个人在海底必死无疑。哪怕是半截死鬼,他也要拉着。他拉着她狂奔,跺进了岩石的缝隙,她已经虚脱,消失了鬼型,长条的身子弹回又成了僵尸的样子。田尚对于岩石缝能躲过鬼这件事并没有信心,他将她放在里头,自己趴在石头缝口的位置。那群鬼狰狞着呼啸而过,竟然没有发现他们。是他身上活人的气息,盖过了她身上死者的味道。他瘫软在石岩里,喘着气,喘着太快呛了一口水,只得去拉那红衣女的手,得到些许鬼气才能在这暗海之底自由的呼吸。
喘息的档口,水花忽然再次大作,他们本以为是群鬼又回来了,仔细看却是巨兽再次出现。这一次离得这样的近,田尚清晰的看到了巨兽的眼睛,那熟悉的眼睛,田尚搜索着记忆,过去的一切开始清晰,聆风长老的眼睛里闪耀着泪水也闪耀着光华。是聆风长老。那一日他们航行的大船遇到暗流,船只断裂,为了求生聆风化作海兽。
变作巨兽的聆风长老身体受伤且不能开口说话,虚脱的红衣女鬼身体僵直,神智不清。田尚抬头看看头顶墨一样的海水,游出水面就等于登天。即便游出水面,面对这无边暗海,也一样无所适从。田尚一手拉着女鬼,踏浪而出。他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大脑清楚,他很高兴。他相信茫茫暗海,自有归途。
据说生命起源于海洋,人类却已经无法再次返回家乡。那曼妙的海洋深处的感觉,一定会给人以力量。在大海中遨游,感到丰盈的海水冲击着身体,在缓慢的游弋中得到放松和舒缓,这就是海洋。他们看到了一扇大门。在这扇门之前,他们必须停住脚步,那是冥府的地狱之门。
转身已经来不及了,大门缓缓打开,一团漆黑的漩涡翻卷着,涌过来裹挟住了他们。大海褪去了,大门打开了,他们误入了地狱。
忘不掉并非不好的事情,因为一切都会过去,证明那些过往存在的,只有我们的记忆。就算是照片和视频,那也只是因为勾起了我们的记忆才有价值。倘或已经遗忘了,那些生硬的图像中是不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意义。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们害怕的不是忘不掉的,而且忘记了。忘记了,无论痛苦的还是甜蜜的就都不存在了,忘记了,我们就没有了过去。我好害怕忘记你,忘记那些美好的日子,还以为人生不过如此。田尚感到的恐惧,不是来自地狱的阴冥而是来自地狱的遗忘,海水一叠叠重打过来,就好像一波的海水就会带走一波的记忆。
他紧紧的拉着女鬼的手,就好像将手深刻进了岩石。他想起了那一年,就在离安的街头,那个早上,他笈着鞋,披着衬衫,叼着烟头,朦胧着睡眼,他刚从相好的家楼上下来,去买煎饼。卖煎饼的是一对父子。男孩十几岁不上学天天跟着父亲出摊卖煎饼。男孩将面摊开抹平将鸡蛋打上去,随着那金灿灿的黄色在面上盛开,诱人的香味也飘散开来。父亲开始停下活看儿子,男孩小心翼翼的翘起煎饼的一角,然后将煎饼整个掀起在空中一甩翻了个面,当煎饼稳稳的落回锅上的时候,田尚看见了父亲眼中隐含的笑意。这个镜头牢牢的刻进了田尚的脑海,在这阴冥地狱之中再次浮现。
田尚的眼中也浮出了同样的笑意,他明白,那就是他的人间。父亲隐含的一笑已经代表了所有的人间。那笑是人间的爱,父亲对儿子的深情,那是在心里盛开的花从眼中流出的香。那笑是人间的艰难,煎饼摊谋不来富贵,起早贪黑只赚的生存,芸芸众生平凡大众,无不是为生活奔忙劳碌,殚精竭虑。那笑是未来和希望,翻面是摊煎饼中最难的部分,学会了一技之长在今后的人生路上便有了谋生技能,父亲的眼中看到了希望。那一笑就是人间的所有了,爱与艰难,和永恒的不灭的希望之光。叠叠海水消不尽人间记忆,红尘路有辛苦艰难,有泪水苦涩,但是什么都抵不过它的好。岁月从不蒙尘,人间遍生恩爱,奇迹不曾离开。
(此处方解,什么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田尚游过黑暗的海域,终于看到了鬼差。
女鬼是鬼,在此时慢慢清醒,身体依旧僵直,仍死死拉着田尚的手。女鬼处在恐惧中。聆风长老变作的海兽此刻已经成了真正的海兽,地狱的海水已经叠尽了他人间的所有记忆,此刻就是以前,就是以后,他认为自己就是一只海兽,生于海底也将死于海底的海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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