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事_贾平凹【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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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很感激地送天狗出来,过门坎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槐树上的一只鹁鸽在叫,女人说:“天狗,这鸟儿叫得真晦气,你将它撵了去。”天狗最后一次听师娘的吩咐,一石子将鹁鸽打飞了。鹁鸽飞在他头上的时候,撒下一粒屎来,落在他的肩上。女人一边替他拍去,一边说:“你再找找别的什么事干干,男子汉要有志气,要发狠地挣钱,几时有了钱物色了女的了,过来给我说一句,我给你料理。”

  天狗苦笑笑就走过了,但他并没有回去,却极快地走了街道;他害怕街道上的人看出他的异样,信步出了堡子,一直上了后山,睡倒在密密的黄麦菅草丛里。天狗长久地不动,想心思。

  山梁上有割草的人,拉长声调在唱花鼓:

  出门一把锁喂,

  进门一把火喂,

  单身汉子我好不下作喂;

  床上摸一摸嘞,

  摸出个老鼠窝嘞,

  单身汉子我好不下作嘞。

  锅洞里捅一捅哟,

  捅出个大长虫哟,

  单身汉子我有谁心疼哟。

  天狗想,这单身汉子真西惶,我天狗离了师傅,没有了惦我牵我的师娘;先前也是胡胡涂涂过了,好容易得到了一点女人的疼怜,从此失去,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山坡上起了风,风在草丛里旋转,天狗被黄麦菅埋着。草原来并不纷乱,根根纵横却来路清楚,像织就的一张网,网朝下是套住这话说得正经八板,天狗就不言语了。

  天狗十天里再没到师傅家来。他睡在自家的土炕上,百无聊赖,唱堡子里流传了几代的一首情歌:

  庭当门上一树椒吨,

  繁得股股儿弯了腰,

  我去摘花椒。

  长棍短棍打不到吔,

  脱了草鞋上树摇,

  刺把脚扎了。

  叫声姐儿来把刺挑吔,

  狠心的拿来锥子刨,

  实实痛死了。

  这歌子不能说是给师娘唱的,但也不能说不是给师娘唱的,反正天狗下了决心,要正经地干样营生。他去拜木匠为师,木匠拒绝了;去拜泥瓦匠,泥瓦匠也不收他。匠人们有自己的儿子和女婿。

  在现今的农村,他们要保护和巩固他们自家长久得以富裕的手艺。

  于是天狗索性带了全部积存上省城去了。

  在堡子天狗是能人,能说能道能玩;到城星,天狗则不行。

  街道宽宽的,天狗却贴墙根走,街上谁也不认识他,他也眼睛羞羞的小敢看别人。师娘老说他是白脸子,在这里,天狗的脸就算不得白了。在城里人的眼光里,天狗是个十足的“稼娃”。

  当然,这一切袭来的惊恐和羞耻,主要来自他天狗自身。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来到这个地方,首要的是自己得战胜自己。天狗可不是一名哲人,这种思考却大有哲学意味。

  “城里的女人都是仙人。”天狗夜里睡在旅馆,脑子里充满了白天的见闻“师娘才是一个女人。”这鬼念头一占据头脑,天狗就有天狗的逻辑。“仙人是在天上的,供人敬的拜的,女人才是地上的,是水,是空气,是五谷粮食。”天狗需要的是师娘这样的女人。

  那一张菩萨脸是他心上的月亮,他走到哪里,月亮就一直照着他。第三天里,他看见许多人都在一家商店抢购一种衬衣,衬衣极其便宜,他便想到若买一批回去,一件加二元钱,堡子里的人也会一抢而空。天狗凭着山里人的力气,挤到了柜台前,但掏钱的时候,才发现钱被人偷去了。

  天狗痴了,坐在车站独自流泪。无钱做营生,无钱买返回的车票,而且肚子饥得前腔贴了后腔。饥不择食,天狗沦落到去附近的食堂吃人剩饭。食堂服务员恶语相赶,他道了原委,一个女服务员才同情了他。

  “那你怎么回去呀?”

  “我不知道。”

  “你愿意在这里帮忙刷碗吗?一天付你二元钱。”

  天狗的命好,又遇到了菩萨女人,他于是作了临时工。

  天狗干活是不偷懒的。但刷洗用的是抹布,连个刷子也没有。

  问起女服务员,回答说,城里什么都有,就是缺这玩意儿。天狗就笑笑,认为城里还是有不如山里的地方——那堡子后边的山上,满是黄麦菅草,将草根扎成一束,他们世世代代就用它刷洗锅碗。但天狗没说出口,怕人家笑话。夜晚,食堂关门,别人下班,天狗就睡在车站候车室椅子上。

  这天食堂关门之前,天狗以挣得的钱买了酒喝,喝醉了,趴在桌上成了烂泥。店里的人都怨怪这山里人。那女服务员则一一劝说,末了一个人守着店门等他醒来,因为让一个临时帮小工的夜宿店里,店规是不允许的。

  天狗醒来,已是半夜,他已躺在了三个长凳拼成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娇小的女人。

  “师娘!”天狗叫。

  “还没醒吗,又说醉话!”

  天狗立即就全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悔恨交加,不敢看女服务员。

  “这下醒了吗?”

  “真对不住你……”

  “醒了就好,你到候车室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女服务员锁了门。对于她的温柔、宽容、同情,天狗非常感激,同时也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无能、龌龊、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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