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玄子只管一边吸烟,一边说下去。屋子里再没有一点声响。三娃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实在没有耐力了,吸一根烟,又喝一杯水,又无聊地去翘火,一眼一眼看着火炭由红变白,由硬变软,由粗变细,只说岳父的话要结束了,没想那停顿是为了装换水烟。于是他不得不又去摸第五根香烟了。二贝已经习惯,他最好的办法是低着头想别的事情。虽然这一席话句句都是在诉说白银的不是,白银却并不急不躁。在这个家庭里,她的性格已被磨去了大半锋芒,她也聪明起来,学着二贝那种消极对抗办法。再说,这些话,老公公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只要他一开头,她也能估准下一句的内容了。于是,两眼儿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蜘蛛网。冬天,这房子里炭火不断,蜘蛛活得很精神,密密地织着一个大网,后来就卧到墙角的一根电线上一动不动了。白银看着看着,将头垂下来,似乎作着一种静听的样子,实际却开始了迷迷糊糊的梦境。
“白银,你说说,我上边说的,是不是真的?若有一点委屈了,你可以说,我可以改。”韩玄子扭头看着白银。白银却毫无反应。二贝忙用脚踢了白银一下,白银忽地抬起头来。
“睡了!”韩玄子说,“我口干舌燥说了这一通,你倒是睡着了?!”
白银赶忙说:
“哪里睡了?爹说的,我句句都在听哩。”
“听着就好,我没委屈你吧?”韩玄子又说,“当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咱也不要多提。新的一年里怎么办?这是最关键的。一年一年过得好快,如今,叶子也出嫁了,虽说离镇上不远,可她还要过她的光景;小女子过了十五就去县中上学,家里是没有了劳力,我也好犯愁。这地谁种呀 ?这水谁挑呀?我还得靠你二贝、白银!你们要是好的,新的一年里就不要惹老人生气。白银在家多帮你娘干活,二贝在校,好好教书。学校在家门口,一定要学得活套。人家公社干部,官位就是再小,可在地方上还是为大,学校又在人家眼皮下,事事你要把人家放在位上。这样,于你好,于这个家也好。我吗,我也有缺点,爱喝口酒.你们嫌我醉了伤身子,也是一片好心,我注意着就是。我脾气不好,这设法改。这一两年里,公社信任我,让干个站长,什么事又都抽我参与,不去不行,去了,村里一些人看不惯就要说,可能也惹了些人。我先前脾气也不是这样,就是退休后,家事、村事搅得我脾气坏了。我再叮咛一句:以后咱家出什么事,说什么话,谁也不能对外讲,外人有和咱心近的,也有成心拆这个家的。你说出去,这些人不是笑话,就是要从中挑拨。白银,听说你往王才家跑了几次,和那媳妇一说就是一下午 ?”
二贝听了,心里一紧,忙接住话说:
“这事我知道。年前我们到地里去,碰着王才,硬拉我们去家,也便去了,说些闲话。爹又听谁在加盐加醋了?”
韩玄子说:
“这号人家,少去为好。他家钱是有了,粮是有了,一家大小手腕子上戴上表了,可谁理呢?人活名,树活皮,以我这年纪,我也早该不干什么站长了,可担子又卸不了,还得干。这虽是小事,就从这小事上,可以看出不论什么时候,人缘是最重要的。总之,一句话,往后,你们要想使老人身体好、多享几年福,就先把咱家搞好,家里搞好了,你们在外也事事顺心。我就这些,你们都可以说说。”
二贝娘就对三娃说:
“你说说。”
三娃说:
“我没什么要说,让我二贝哥说吧。”
二贝说:
“爹都说了,去年家里不好,这怪我和白银的多。是我们的错,我们都要改,不对的地方,老人还要多指教。要叫我说,我只说一句,就是爹上了年纪,一辈子又都从事教育,退休后本来是度晚年的,也不该去文化站。我也知道爹不是为了那每月十五元的补贴才去的;也知道爹在外跑了一辈子,退休了寂寞,可也得看身体状况,能不干就不要干了。总的来说,你对农村的事还摸不清,现在形势又不比以前,什么都在变了,而且还在继续变。咱拿老眼光、老观点去看一些人、一些事,当然看不惯;一管,就可能会失误,这样下去,反倒不好了。既然已经干上,公社又信任,你就只管管文化站,别的事,他们拉你,你一定要推掉。对于王才,乡里乡亲的,这人爹也知道根基,不是什么邪门鬼道的人。这几年发了,这是政策让人家发的,也不是他王才一家一户。爹正确认识他、理解他,能给他帮忙的就帮忙。如果事情做得过分,不光要得罪王才,我想以后可能
得罪的人更多。农民要富裕起来,这是社会潮流,顺这个社会潮流而走,一不会犯错误,二也不会倒了人缘。”
韩玄子静静地听着二贝的话,他没有言语。他知道二贝现在已经长大成人,有妻有室,又在学校为人师表,若要再反驳,二贝必然还要再说些什么,吵起来,就又不好,大女婿三娃还在座呀!何况对于王才,他心里虽仍不服气,但也觉得过去有些事情做得过分了点。
他又抽了一会儿水烟,说:
“你说,有什么想法,你都可以说,我也是在外干了一辈子,还不是农村瞎老汉,只听好的不听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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