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路出来后在徐光的帮助下找了个工作,他不敢再找能接触到钱的差事了。由于有在四川工地干过的经验,便在一家废铁收购公司管起了材料。主要是记录货物收发,工作很清闲,而工资水准却从来不好意思跟人家说,反正他也不在乎,找个事儿干是真的。
如果说家庭是一条船,那么家人就是船上的水手,大家各司职守又相互支撑。方路本是个不称职的水手,好不容易才游回来可父亲却下船了,自此船上只剩方路和老妈了。在海上,掌舵、摇桨虽然辛苦倒也没什么,最怕的是飓风鲨鱼之类的玩意儿来裹乱,风平浪静本是航海者最大的愿望,但海上无浪,天上无风的日子大多梦想。最近老妈算是夙愿得尝了,儿子方路恢复自由后便痛改前非了,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看书,什么书都看,有时看起来就是整整一夜,连烟都想不起来抽。老妈嘴里不说,心里是又痛快又难过,孩子总算学好了。而方路却知道,这是一个傻逼打发时间的傻逼办法,现在他越发地知道自己傻了,傻得冒鼻涕泡。
有时想起老妈来,方路就有种特复杂的感情。她是个极普通的北京半大老太太,岁数不是很大却总以奶奶辈儿的人自居。也许在娘家辈儿大的缘故吧,四十来岁就有人开始叫奶奶的人,能不觉得自己老吗?俗话说:穷大辈儿。可见方路家的背景实在不怎么样。其实听老人们说大姥爷、二姥爷,包括爷爷都是当地挺出名的富宦家庭,跺一跺脚周围三里地乱颤的主儿,据说方路姥爷家在右安门外的菜地就是三百八十六亩三分,老妈婆家虽然只有十几亩地,但方路的爷爷当过旧政权的保长。有时他自我安慰道:要是倒退上几十年,咱方大少爷虽然不一定妻妾成群,使奴唤婢,怎么着也得是张嘴指使人的少爷。不过随着新政权的建立,姥爷家为富不仁、树大招风,他们成了财产重组的牺牲品。家道中落,父母也成了无人敢嫁(娶)的等外品,而方路就是门当户对的产物,因为家境不好只生了他一个,实际上方路家是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率先执行者。郊外的田产给分了,城里的私房分给了只会攒钱逛窑子的板儿车匠、游手好闲的下三烂,家里只剩下城郊结合部的祖屋还在。后来他老爸所在的工厂被牵到了外地,他也是在外地出生的。小时候,有一次方路回北京,爷爷不止一次地带着掌中珍宝似的小孙子巡视故园田庄,他一手拉着方路,一手指着一大片公社的菜园子,颤颤巍巍地告诉当时还不太明白事理的方路:“都是咱们家的,都是咱们家的……”后来总想反攻倒算的方老太爷的确没得好死。一次批斗会后,老爷子脑淤血了,三天没出便到八宝山报到去了。
方路考上中专那年,祖屋被城市扩张的车轮撵翻了,此后他就搬进被称为火柴盒的京城第一批廉价住宅。最近方路脑子里一直在琢磨:人无三代赤贫,无三代豪富。生活总会有收获,也总会有代价的,父母潦倒的一生也许就是祖辈们牛烘烘的代价吧。
方路上中学时流行考重点学校,他点灯熬油地却只考上了西安的一所铁路中专。那是他第一回离开家生活,实际上从此一走就是好多年。是啊!方路好多年没正经回过家了,先是在西安上学,然后跑到四川施工,再后来第一次进了监狱,一住就是三年。此后他开始忙生意,就没怎么在家住过,一直到方路这回出来。
至今方路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年临走前的情景,那些日子老妈就跟预感到什么似的,像丢了魂儿,颠三倒四,没事就呆坐着发傻。方路去西安的头天晚上,老妈遒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地替打他铺盖卷,她费了不少劲打好了又费劲地拆开,总想打得再小一点儿,好让儿子背起来方便些。可连续好几次,却就是不满意,最后手都给勒出了血道子,仍不死心。灯光下方路看见母亲不停地用手揉着眼角,眼里闪着的东西一直没有落下来。她自始至终她都抿着嘴,没说一句话。
方路知道母亲可能永远是个失败者,甚至在儿子选择命运的时刻,也没勇气发表任何言论,生怕让自己受到不好的影响。可方路怎么也想不到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她在选择自己命运的时候是如此坚强、倔强乃至有些顽固。谁也没看出,在那即将衰败的身躯中竟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老妈下岗了。
据说属虎的女人命苦,偏巧老妈就属虎。她十一岁时,姥爷、姥姥商量好了似的,一块儿驾鹤西游了。老妈是黑五类的崽子,自然沾不着社会主义什么光,没辙,为了照顾更小的舅舅,她只好辍学当社员。不过老天爷是饿不死瞎家雀儿的,姐弟俩总算活下来了。在农村出身不好特吃亏,说起挣工分的事来,城里的孩子几乎都没听说过。可方路却记得特清楚,老妈唠叨过好几年,作为壮劳力的她和小舅从来没挣过满分,直到农转非时,小舅的工分依然只是七分,进单位工资都比人家低一级。这都是出身不好的缘故!老妈说当时一门心思想嫁个贫雇农,嫁不出去才跟了父亲。事实也验证了老妈的理想是对的,嫁给父亲后自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一样的受人挤兑,甚至被挤兑到外地。回城后没房,只好在舅舅家附近租了一套农民房,老妈还得跟当年挤兑过她的那些人当邻居。由于他们家离护城河最近,自然成了市区扩张的第一批受益者。方路家搬上了新楼房,老妈给分配到一家小纺织厂。出身问题终于成了履历表上的历史残渣,刚搬上楼那段时间可算是方路家的黄金时代了,爹妈成天笑得合不拢嘴,去西安时家里的气氛还是那么和谐呢。方路心里最清楚,要不是自己进了监狱,家里没准会挺美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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