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_池莉【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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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逢chūn以前从来想不到这么多,今天也以为自己为伤qíng跑进来,要一味想自己感qíng伤痛的,不知道为什么七想八想的都是关于蜜姐,要自己不想,似乎都不成。

  今天是蜜姐狠狠一棒子真把逢chūn打痛了。痛得逢chūn不由自主睁大眼睛看蜜姐,看她的里屋,看她的阁楼,看她正在维护和挽救的一切。

  现在逢chūn如此在乎蜜姐,倒也不是看蜜姐是老板,她是雇工。逢chūn做不做这份工,不重要。反正她已经计谋失策,周源与她已经僵持三个多月。纵然逢chūn再苦再累,周源肯定只当她演苦ròu计。但这三个多月以来在擦鞋店,对自己身处境况,慢慢有了沉淀与分辨。原来矛盾也可以不直接看到和解决,就随着呆在蜜姐擦鞋店的时间一天天地长下去,只看蜜姐这个人,逢chūn就要想到很多,学到很多,甚至都没有完全弄明白,她也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是见识与成熟吧?

  不管怎么说,蜜姐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志气,硬是比天高比地厚。

  再是蜜姐的老辣厉害。今天蜜姐这样对付逢chūn,逢chūn是肯定不服气的。但是以往蜜姐处理的大小事qíng,最后都被证明她是对的。事物或者人物的尺寸分量,蜜姐上来就有把握和掂量,就可以应付自如。逢chūn却总是千般慌乱,万般无主。这还是逢chūn从旁看出来的,还有更多逢chūn看不懂的,也觉得好。就似这种联保里憋屈人的老房子,蜜姐还能开店,还能够带婆婆在这里居住,不着急,她婆婆还能心安理得。逢chūn将心比心,不得不佩服。她自己的委屈和苦楚再大,还大过了蜜姐不成?周源再不靠谱,毕竟逢chūn的儿子还有亲爹在啊!

  今天的事qíng,刚发生时,逢chūn自然是一心要瞒蜜姐。现在逢chūn被蜜姐晾了快两个小时,泪也gān了,又浮想联翩了许多,末了,自己给自己一分析,觉得还是自己理亏:先撇开她今天的事qíng,只说蜜姐,逢chūn在人家店子里打工,又不是人家得罪了你,你自己倒赌气跑开不gān活了?这算什么事?

  逢chūn再坐下去,就感觉无聊了。忽然手机一响,吓逢chūn一大跳,连忙看,是蜜姐发来的信息:“我姆妈要下楼做晚饭了。”

  这就是蜜姐,她甚至都不说要逢chūn出去做工。她就要逢chūn自己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逢chūn觉得蜜姐就是有狠,自己终是胳膊扭不过大腿。逢chūn只好站起来,自己走了出去。逢chūn掀开帘子走出去,蜜姐正欢天喜地张罗生意,也不看逢chūn。店铺里人声鼎沸,人手不够,逢chūn也就迎上顾客,埋头gān起活来。

  蜜姐自然看见了逢chūn的悻悻样,也当没有看见。她想:好了,事qíng过去了!这就是逢chūn。逢chūn这个女子,就是一个难得的乖的。她很难叫人不喜欢,也很难叫人不宽容。若是换了另外任何一个工人,看谁敢跑里屋一躲两小时不出来做事qíng!说到底,今天的好运,也是逢chūn带来的,饶她罢。

  蜜姐乘兴坐了出去,坐在大门边,招呼顾客,与路过的街坊寒暄寒暄,摸一把小孩子的头。一个熟识的出租车司机驾车从门口经过,渐渐慢下来,胳膊肘搁在车窗上,蜜姐就递过去一支香烟。

  司机说:“没点火啊!”

  蜜姐说:“自己点!”

  司机说:“自己点那我还要吃你的香烟做什么?不如我把烟你吃。”

  蜜姐连笑都不笑的,只再从香烟盒子抽出来一支新的,叼在自己唇上,低头点火,吸得火星一冒,再过去,塞进司机嘴里。

  司机说:“香!”

  蜜姐说:“呸!”

  司机说:“我要是不给你拉生意我就不是个人了!”

  蜜姐说:“我又不是青楼jì馆天上人间,要你拉生意?我帮你点个烟是学雷锋做好事,怕你自己点烟不当心撞了人。”

  司机说:“咒我啊。”

  蜜姐说:“我说的穿话。说了就穿了。穿了就没了。说穿说穿,说穿了平安——小孩子学着点儿。”

  司机是车子开着,不得不走远,眼睛里最后一瞥都还留着蜜姐的影子。似这样一些日常戏谑,大街小巷的村言俗语,无伤大雅的打qíng骂俏,平时逢chūn都是听不见的,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不从心上过。今天的逢chūn,却句句都听得心跳,到处发现男女。她偷偷观察蜜姐,蜜姐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眼睛不跟任何人走,单单只是自己的,就罩着自己店铺。逢chūn这就更加体会到蜜姐这个女人有多狠了。

  夜是更加亮了起来,华灯大放,霓虹闪烁,大街上电车的两条辫子刺啦啦碰出电光火花,各种流行歌曲在各种店铺里哇哇地混唱一气。蜜姐擦鞋店开夜饭了。擦鞋女们轮流到里屋去吃饭。照旧是蜜姐与逢chūn一拨吃饭。逢chūn的饭盒里头多加了一块红烧带鱼。

  蜜姐就问:“怎么你有带鱼我没有?”又叫她婆婆:“姆妈,怎么逢chūn有带鱼我没有?你偏心啊!”

  她婆婆说:“你没有吗?我忘了吗?”

  蜜姐的婆婆赶紧拿出已经盖上的菜碗,打开盖子,夹出一块带鱼,放在蜜姐饭盒里,分明蜜姐饭盒里醒目地有着一块带鱼。蜜姐大笑起来:“骗你的啊!人家想多吃一块嘛。”蜜姐的婆婆笑呵呵拿筷子头直打她。逢chūn忍不住也就跟着笑了。蜜姐就是厉害:她这就算是与逢chūn说话了。

  一切恢复正常。

  蜜姐擦鞋店今天生意兴隆,大家都高兴。工人下班散去,个个笑着与蜜姐说拜拜。乡下女孩进城,一是文眉,二是染huáng发,三是穿吊带,四是说拜拜。蜜姐只不收穿吊带的,说她们投错了门子,那应该是去休闲屋或者洗脚屋。其他三样,蜜姐理解。一群擦鞋女走出蜜姐擦鞋店,走上街头。唯独逢chūn这个汉口女子,是自然眉毛,只收拾了一下杂乱,头发也只打理得熟滑,最重要的是她皮肤保护得紧,洁净细白,瓷一样有光。蜜姐冷眼一看,发现逢chūn果然有一种质地晶莹的动人,相处时间长,是越看越好看。有男人一眼qíng动,实在也不奇怪。

  蜜姐打烊。然后自己又披件外套立在门首,一手打**手机,一手夹香烟,引颈遥望,等她儿子晚自习回家。直到儿子出现在大街那头,蜜姐眼睛不眨地看着儿子走近,上去挽了儿子手臂,说:“饿不饿?”

  儿子说:“饿。”于是蜜姐带了儿子,先上楼看看奶奶,再下楼去排档吃消夜。消夜完毕,儿子先回耕辛里的家写作业,蜜姐关上擦鞋店大门,清算当天收入,登记入库。她烹小鲜如治大国。有凭有据过日子。

  宋江涛去世两年以后,蜜姐开始了这样的生活,天天复天天,年年复年年。等她清算完毕,再回对面耕辛里睡觉,已是凌晨。这时刻,水塔街的夜是她独自的夜。繁华大街最难得的清静一刻,蜜姐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汉口回dàng。这是她祖孙三代的街道,她熟悉得没有一点怕,只有亲。更不能离开,除非死。

  11

  今夜不是往日。今夜蜜姐数完钱出门吓了一跳,逢chūn坐在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水。

  蜜姐使劲拍拍自己胸口给自己压惊,心想:哎呀老天爷,这还真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倔的。

  逢chūn站起来,拍拍屁股的灰,面对蜜姐。蜜姐把身子一转。蜜姐不想谈!简直太出人意料了,蜜姐以为自己已经把问题处理掉了。看来,问题不仅没有处理掉,显然比她以为的更麻烦。蜜姐以为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激qíng碰撞么?不就是一个刹那间的灵魂出窍么?半个小时,萍水相逢,手都没有碰碰,姓甚名谁也不知,风chuī过,水流过,都是不再复还的东西。原来逢chūn还是一个这等痴qíng的,显然鬼迷心窍了。蜜姐大伤脑筋,一时刻也说不出话来。从背包里掏出香烟,拿出一支抽起来,在人行道上踱过来,踱过去。

  逢chūn窘住了。她满以为蜜姐上来就会问她的。蜜姐不开口问,逢chūn也就不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怎么说,还不知道说什么。她今天发生的状况,就只是一种状况,就只是在她和那人心有灵犀心照不宣之间,简直连事qíng都算不上一桩。可是逢chūn就是不能够就这样离开蜜姐。

  蜜姐一口口吐烟圈。如今让她束手无策的qíng况,还真是蛮稀少的。她把心一横,自己就毅然下了人行道,大步过马路,往对面自己家的耕辛里走。待走到耕辛里大门口,回头一看,逢chūn又坐下了。还是坐在蜜姐擦鞋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还是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水。这一下,蜜姐倒是被治住了。蜜姐的意思很明确:这么晚了,回家睡觉!她俩都住在耕辛里,蜜姐带头一走,逢chūn理当跟上。逢chūn却坚决地没有跟上来。蜜姐站在耕辛里大门口,看着街对面的逢chūn,叫她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又知道叫不叫她都是没有用的,逢chūn就是一副不回家的样子。蜜姐气得就这样直眼睛看着逢chūn,直到烟头烧到手指。蜜姐恼火地掼掉烟头,用脚尖碾得火星直冒,又大步横过马路,返回擦鞋店。蜜姐横竖总不能这么晚了,就让逢chūn一个人这样留在大街上啊!

  蜜姐冲上来,一把拽住逢chūn衣袖,逢chūn随之站了起来。蜜姐又打开擦鞋店大门,把逢chūn推了进去。进去一拉开关,忽地大亮刺刺的,两人都把眼睛一躲,蜜姐急急地又关掉了灯。蜜姐这下是真的烦了。她走进里间,从热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仰脖子喝gān了。再往楼梯上爬了几步,想起阁楼上老人早已经睡觉,又停下来。反身坐在了楼梯上,抱住膝盖,说:“我的姑奶奶!这么晚了你到底要gān什么啊?!”

  逢chūn动了动嘴巴,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先扑簌扑簌流下来了,她又要qiáng烈抑制自己不要哭,于是肩头抽耸得厉害。

  蜜姐说:“好吧好吧。我想起来了我忘记了给你钱。”

  蜜姐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逢chūn。这是骆良骥下午给逢chūn的小费。逢chūn不接,哭腔哭调地说:“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这个钱!这钱我不要!”

  “错!”蜜姐把弄着钞票,说,“如果今天你一定要我说点什么,我只有一句忠告给你:钞票就像婴儿一样无辜,你任何时候都不要拒绝它。”

  蜜姐再一次把钞票递过去,严厉地说:“拿去!这是你的劳动所得。难道还真的要我去带你儿子吃麦当劳?我哪有这个时间。拿去拿去!”

  逢chūn只得走近蜜姐,接过了钞票。

  蜜姐一不做二不休,她想,那就索xing不睡了,今夜一定把问题解决了算了,要不然似逢chūnxingqíng这样痴又这等倔,还不知道以后会闹到哪步田地?蜜姐宋江涛夫妇往上三代,老街坊都知根知底,从来都无条件信任,不要啰嗦的,若不是蜜姐,你想逢chūn一个年轻小嫂子,现在这社会风气之下,随便跑到路边小店打工做事,水塔街岂有这样风平làng静的?水塔街这几个里分,有城市以来的百年里,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qíng。但凡风平làng静,那不是忽略马虎,是信赖,是他们知道他们信赖的人在掌控,是他们知道没有谁会忽略人家日子,都知道吃饭穿衣、饮食男女,是人伦物理大事qíng。今天已经警告过逢chūn了,她还是这样愚痴,蜜姐岂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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