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起那只簪子,轻轻贴住了心口,低低地、很生涩地说出这两个字:“妈妈。”
3
所以,这应该就是妈妈得坟了。小小的,坟起的一堆土。
我每次来,都会先从我沈香木小盒的最底下那层最左边一格取出莲蓬簪子来,放在坟土中间那道风吹出来的浅沟里,让妈妈知道我把簪子保存得很好,没有被阿爹发现,也没有被阿么发现,也没有被虫子咬怀。
妈妈怎么会把这支簪子,留在我窗外那棵老榕的树洞里呢?是她和谁约见面的记号吗?
而她再也没见到那个人,就死了。她死的时候,一定很记挂那个人到底来了没有的。
我再从小木盒的第二层里,拿出已盖好我的名字的冥纸,一把一把地撒向天空。
我从来没不烧这些金纸。我永远记得妈妈的黑发,怎样在风力散化,随着风回到了妈妈的身上。这些金纸,也会随着风飞向飘逝,落在妈妈的手里的。
我趁着风停的时候,把最后一落金纸平平放在我的掌心。我用一只脚站着,对着太阳把双臂张开,教导这些金纸要怎样飞,才飞得好看。
一阵大风过来,我的袖子鼓涨成一朶白云,手掌中的金纸纷纷活了,变成一只一只金色的蝶、翼上闪动着我朱红色的名字,在阳光底下连成一片飞翔的金色海洋,滚滚波浪着过山去了。
风停下来,竟然剩了一张金纸,停在我的掌中,没被吹走。我想妈妈既然喜欢莲蓬簪子,一定也喜欢莲花的。我就把这张金纸折作了一朶十二瓣的金莲花,放在坟旁那棵巨树的大树洞里,压在阿爹绑的丝线上头。
我选了一处草长得厚密的地方躺下,解开了袍子。让金色的太阳光暖一暖我的胸口,一直等胸口的阳移到了小肚子上,我才起身把袍子一拢,兜住阳光的暖气,把簪子藏回小木盒,亲一亲妈妈的坟,离开大树头回家去。
4
昨天是小寒。天也还不冷。我到大灶间去找嬷嬷,拿作糕的面团来捏小鸡小狗玩,才走到灶间门外,就看见迎面走过来一个腮胡子,两只大袖卷到肘上,手里捧了一个几有筛子大的猪头,笑眯眯的。他一见到我,也嘻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
“阿婴姑娘。”他抬手招呼我,胳膊上吊着的两对猪蹄尖连晃两晃。
“啊,青叔叔。”我认了一认,才想起来是鹿胎宫的道人青肚子,老老杀了猪来买的。
青叔叔让我先进了灶间,里头正在蒸藕,烟雾弥漫,好几截洗净了还没蒸的白藕搁在一旁,像人的小腿。
厨娘和嬷嬷两个却挤在窗口油光的台子旁,不知在干什么。
“大娘,猪头来了。”青肚子把猪头搁在灶旁。
“嗨呀,上供就在等你这个猪头哩,这晚才来。”厨娘埋怨着,把两对蹄尖接过来。
青肚子嘻嘻一笑,把袍袖抖落了,擦手上的油腻。
厨娘见他一笑,有点局促,抹了抹鬓角,不尴不尬地笑一笑————
“道长且等一等,我去拿钱来。”厨娘走出灶间去。
嬷嬷却头也没回过,趴在台子前,赶工赶得急的样子。我跟青肚子两个一齐凑上去要看,青肚子赶紧让一让,又冲我笑了笑,眼角两鱼尾纹划水游了开去,白牙齿似海贝克一样搧了搧。
“这青肚子这样爱笑。”我心里过了过这句话,转脸去看台上,想不通一个靠四十岁的男人,会有这样年轻的一口白牙。
只见嬷嬷两肘据桌,肘旁七八只大大小小的瓢碟盆碗。挤作一堆,盛了青紫红黄各色颜料。嬷嬷手里正颤危危捏住一管破笔,在一张印了人物的纸上填色。
填满了画上女子的肚兜,嬷嬷的手一移,我这次才看见图里两个人物都裸着下身,男的一个是僧人,撩开了袈裟,底下露出的器官印得纤毫毕露,女的跨坐在僧人的大腿上,面孔吟吟的笑,是捏成的五彩面人儿放上三天后、那种短暂又永恒的、干到发甜的笑。袈裟与肚兜都被嬷嬷上了鲜亮的大红色,我恍惚间只觉得红光侵眼,画中人似乎动作了起来,我忽然听见自己呼吸得很大声,脸上一热,眼睛赶忙移开,却看见青肚子笑眯眯地望着我,藏在腮胡子里的嘴唇润红的刺目,我只好把眼一低,盯住那尊咬了颗红柿的猪脑袋。
“画避火图啊,嬷嬷?”青肚子向嬷嬷搭讪。
“嗳,赶在年前多赚几钱罢哩,真人你莫见笑。”嬷嬷抬起头招呼青肚子,却发现我站在身后,吓得急忙要把画遮住。想是嬷嬷老耳朵背了,我进灶间后又没开口说过话,嬷嬷根本不知道我进来了。
青肚子右手倐地伸出,托住了嬷嬷的袖管————
“留神抹坏了颜色!”
嬷嬷这才想起来,又急忙把两手移开,这下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僵坐着傻笑,脸颊上一抹老红慢吞吞地,从挤叠了的皱纹沟里流淌出来。
“好啊,瞒着我干这勾当。”
我一伸手就把它正画的那张壁火图抢在手里。
“喂喂,别弄脏。”嬷嬷抢不过我,只索罢了。“肿脖刘从邻城批过来的货,发给我们给上个色,赶在过年钱要卖的。”
“这两人在干什么呀?这图画纸不怕烧的么?怎么叫避火图呀?”我把图往灶里的火头上递,青肚子赶紧拦住。
“凡人交媾、神鬼回避,就算火神也……”
52书库推荐浏览: 蔡康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