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归想,勾出来那男天人的嘴却抿得紧紧地,皱一个眉头,很不开心的样子。我自己看了也要笑,想来他是烦恼胡乱布雨,待会儿要受上神责罚吧。
端详了一会儿,我忽然觉得这张脸很眼熟,我忍不住再把他的眉毛描一描,这下认出来了:我画的是桑哥哥的面孔。
我吓了一跳,赶紧用炭枝乱涂,想把这脸与桑哥哥相似的地方改去。涂了一阵子,把这男人涂成了一个大胡子。
我这才松一口气,以为可以假装这事不曾发生过了,可是再多看两眼,却觉得这张生了大胡子的脸,越来越像青肚子,简直就要嘻开口笑了。
我用手把纸一盖,回头看门窗是不是还关着,心跳得好厉害。确定没有人了,我才慢慢把手移开。
这避火图哪里能避邪避鬼!?我看它自己就邪气得很。
可我还是忍不住拿眼看去觑图画。再看那男脸又不怎么像青胡子了,却像桑哥哥蓄了须的样子!我慌得把纸往床底下一扔,用被子蒙住头,哈哈大笑起来。
做了一个梦。
一颗美丽的流星,从牵牛星座划过紫薇星座,殒落在远处。大家欢乐地赶过去看,看见殒落在地的,是一块赤赤红的、巨大的肉。有人上前用步子测量肉的大小,有七十步长,六十步宽,屋子般大小的一块肉。
肉渐渐开始腐化了,空气中充满腐臭味,肉的旁边传来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哭声,越来越大声。大家都一径欢笑地说着话,十分高兴。
阿爹忽然从人群里偷偷摸摸地走出来,谨慎地四下观察,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才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到那块大肉的旁边,紧挨着肉蹲下来,抱住膝,静静望着前方。
众人一路笑,一路散去了。只剩阿爹一个人,动也不动地蹲踞在腐肉旁边。凄厉的哭叫,一声接一声,要把脏腑都扯裂的哭叫。
一望无际的平野上,一块巨大的腐肉,一个人。
晚饭嬷嬷端进房来,大菜碗里竟是一方犹自轻轻颤动的红豆腐乳烧肉。我差点没呕出来。
什么叫婚配?
是另外有一所房子,房子里的人愿意收留我吗?是像我现在住的一样的房子吗?
收留我作什么?
5
大寒过去十多天了,听说桑哥哥刚从外城回来。
我突然很想很想去他的小屋子找他。我一直都知道他的住处的,但从没有过去找他的念头。
为什么没有?又为什么有了?
我抬头看看房顶的天花板,看见了那三块再眼熟不过的水渍,褐黄的、像海里三个岛。这是我最熟悉的房顶了,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天天睁着眼瞪到的。可是我现下细细看着这三块水渍,才发现最右边一块,并不像我一向以为的只有巴掌大,而是大得多,有脸盆大;中间那块像海星的,则有七个角,不是我以为的五个角;至于左边的水渍,中间有层蓝色,我一直记得是紫色的。
我的眼浏过房顶时,我的心从来不会留在那里,我总在东想西想,或什么也不想,但就不会去想房顶的。我总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一直下去,不会变。我会就一直这样,住在这间屋里,嬷嬷就一直是嬷嬷,房顶就一直是房顶,阿爹就一直是阿爹。
桑哥哥就一直是桑哥哥。
既然房顶会一直在那里,当然我就没道理去细细留意上头的水渍有多大,又不会不见的。
可还有婚配这么一件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别人嫁娶的事,我也听到过几件的,然而那是外面的事。外面的事似乎从不与我相干的。
连妈妈的死,我都没有印象————本来妈妈在的,后来就不见了。比做了个梦还教人心虚。
我望着铺上的被子,背面上头彩绣了百子图,一百个婉然嘻笑的小人儿手足舞蹈地作耍。
我就是这百子图里的一个小人儿。许多人就在我的身子底下翻滚、睡去、生病、死亡,那是被子底下的人世,人世紧紧贴着我,但是被面上的我不相干————我的表情就这样,我的颜色就这样,我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小小的永恒。
婚配?是移到被子底下去呢?还是移到另一幅彩绣的被面上?
而桑哥哥留在原来这面百子图里?
我站起身来,快步跑向晒衣巷尽头桑哥哥的住处去。
这时候过了子夜,府里都没有人走动了。我一路走到晒衣巷口,都没有遇见半个人。忽然觉得脚底心冰冰冷,低头一看,才知道从房里想都没想就跑过来了,忘记套鞋了,踏得一脚夜露水。
长长一列晒衣架,晾满了值班衙役的衣裤,想是众衙役自己洗自己晾挂的,粗手粗脚、东脱西落的,夜里也不收起。
我拔脚往巷底小屋走去,夜风微拂,衣衫轻轻晃动,我走在两列挂衣架之间,彷复在一群男子中间挨挤过去一般。衣服上洗不掉的男人的气味隐隐缓缓地潜流着,我一走过,搅动了,愈加浓重起来。恍恍惚惚地走到这死巷的尽头,停在桑哥哥小屋门前。
“桑哥哥。”我轻轻唤一声,没人答。
我看屋里影沉沉的,人不在的样子。我试着推推门,却没闩上。
“桑哥哥……我阿婴呀。”我又招呼一次,显然是出去了。我一路奔过来始终亮着的心,一下子黯下来。
我倚在门框上,心里想着要退回巷口去等他,脚下却自顾自往房里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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