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视上介绍读书,永远都有白费力气的感觉。重度依赖电视的人、和重度依赖书的人,对人生怀抱的期望是不同的。读书自由、私密、自说自话、自己往火坑跳,一切激动暗中发生,而电视要求热闹、直接、一切公开,两个经验很难叠在一起。我对我的读书节目,常常像面对一个不讨喜的孩子,这孩子很别扭,但你知道不全是他的错。
当这个孩子说要离你而去时,你知道他不是修成正果,而是要搞更严重的自闭去了。你也知道那应该会更适合这孩子,但你也知道,他跟这个世界打照面的机会更少了。
录制最后一集,好像是目送他的背影,看他背着小包袱,往森林里走去。
我当然会感伤,但更多的、我当时没有察觉的心情,应该是羡慕吧。
我羡慕他。
我跟这世界打太多照面了。
值得〈家〉(1)
亲爱的宝宝:
虽然不能说得很斩钉截铁,虽然平常很容易就会感到或多或少的不值得,但是我还是想要试着说出这句话:
宝宝啊,人生是值得活的。
我懂什么呢?在这么多这么多活过又死掉的人生面前,我所依据的,无非也就是我自己这个小小的人生而已。
小小的、没头没脑的人生。
我所出生的这个使用中文的地方,俯拾皆是老气的人生态度。我小时候手边堆放的那些厚厚的书、印满了千百年前的人得到的人生结论,四个字的、五个字的、七个字的,都有。
我随手翻一页,就会诧异一次,诧异人是这样活下来的。比方说,我会翻到一句四个字的,说你如果在别人种瓜的田里就别蹲下来穿鞋,免得别人以为你找机会偷他的瓜。再翻一页,又是一句四个字的,说有一个不识货的暴发户,明明买到了一颗上好的珍珠,却只喜欢装珍珠的那个华丽的盒子,他竟然大方地付钱买走了盒子,反而把盒子里的珍珠丢下给店家说他不要。
我拿起另一本厚书,随手翻一页,里面的句子都押韵,念起来很好听,但感情都很特别。这一首是四个字的,说:“青色的是你的衣衫,晃动的却是我的心。”
再换一首,是五个字的,说:“白天这么短,夜晚这么长,当然要点起蜡烛啊到处去游荡。”
再换一首,七个字的,“我如果是蚕,我会吐丝吐到我死为止,我如果是蜡烛,我会燃烧到变成灰,我的泪才算滴完。”
我看着这些奇妙的字,诧异着大人有这么多各自找到的、活下去的方法,这么珍重地想告诉别人,告诉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想象的、千百年之后的人。
小时候的我,并没有因此觉得接下去的人生好像会很复杂,反而兴味盎然地翻着这些人认真写下来的话,想象着各式各样的人生。
有些小时候读到的故事也很奇怪。故事可能两句话就讲完了,却让我很久很久地发愣。
“有一个人睡着,梦见自己是蝴蝶,结果他醒过来后,就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他睡着,梦见自己是蝴蝶,还是有一只蝴蝶睡着以后,梦见自己是他?”
“有一个被很多人追着跑的和尚,逃到一条河边,结果看见一个尸体从上游漂过来,他靠近一看,发现那个尸体,竟然是自己。”
这一类的故事,藏在没人注意的这里那里,没事就会让我眼睛一亮。
我一定从此暗暗地对人生建立了一点点戒备。
我长大以后,喜欢很多幼稚肤浅的东西。我去美国那个充满阳光和微笑的加州,去学拍电影的时候,一点也不介意我的美国同学们从来没听说过深沉的、充满玄机的欧洲电影;也没听说过喜欢搞暧昧、追求意境的东方电影。我喜欢他们理直气壮地把电影就当成是能赚大钱、能逗人大哭大笑、能给人力量,也能让人逃避的娱乐货品。
我选课时会选充满不伦和谋杀的黑色电影,会选充满愚蠢怪物和烂特效的科幻恐怖片。我喜欢那些故作冷酷的侦探、怪异的杀人方式、孤立的英雄,还有满脑子浆糊的外星人。
我也喜欢那个年轻国家一些孩子气的事:没事就拥抱、同不同意当面说开、随口开玩笑,以及,很认真地想要相信“诚实、正义”这些简单明了但不实际的原则。
我有些在欧洲求学,或者在美国一些比较森严的大学求学的朋友,都觉得我怎么会在求知这方面这么不想长大、这么口味古怪。
宝宝,虽然我很少察觉,但恐怕事情正如一位和我同住一岛的作家所提示的:
我的灵魂有点太老了,
我太早就闻够了衰老的气息,
我只好倒过来活。
宝宝,你所出生的那个家庭,会给你很多东西,有些你会理所当然地收下,比方说名字、比方说他们在这世上存在的方式、他们交往的人、他们的爱或不爱。
你有可能会像我这样,到某个年纪就挣脱一些、到某个年纪又捡回来另一些。
如果觉得衰老的气味太强了,就不知不觉地往游乐园方向走去。如果太受宠爱了,就可能被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所吸引。
也许这样粗糙地描述起来,会给人一种徒劳无功、反反复复的感觉。
但那只是描述的语言太无能罢了。
反反复复会无聊吗?
太阳每天都升起一次、降下一次,但只要我从对的地方望过去,日出和日落都还是让人目眩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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