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淳愤怒地喊起来:叶紫!你说实话呀!
天地良心! 我更加愤怒。我哭喊起来。 我的实话就是:你是一个小流氓!是个苕货!你的所作所为,你的卑劣行径,全部都说明,你是一个无耻的苕货小流氓!你给我滚!
我们的放映员也奔过来了,个个摩拳擦掌。在董馆长的一声号令之下,把死活赖着不走的关淳,一顿拳打脚踢。赶快滚吧!不要以为你们城市人可以在我们乡下耀武扬威为所yù为!你这个小狗日的胆敢再来,我们保证打死你!
关淳屁滚尿流地回武汉了。
几天以后,我收到了关淳的来信。我的老天爷啊,关淳的字写得这么差!好像是一个小学低年级学生。文笔就更加糟糕了,他几乎不会使用任何成语,都是简单的大白话。还错字连篇,把 我向你道歉 写成了 我向你道赚 。我们孝感文化馆的宣传员,小学毕业生,写在猪圈上的美术字,那水平,够当关淳的教练了!真丢人!真丢人!假如当初关淳不是在东湖游泳池跳水,而是在农村的猪圈上写标语,那就好了!我怎么也不可能对这种文字水平的人产生好感和冲动,就算他是皇帝的儿子,也不会。
我本来是不打算回信的。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想羞rǔ他一下。他在我面前一直高高在上,却原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认真地写了一封回信。我字迹娟秀,文采斐然,采用的是现代派小说那种绕口的长长的翻译句式和语气(让你长点见识吧!看看什么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正如那天我被你姐姐扫地出门以后,你并没有及时追赶我一样。现在你也可以如同我一样有志气,在滚出了孝感之后就再也不要回头找我了。你的来信辞不达意到了我完全看不懂的地步,真的我非常惊诧你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踏上社会之后,我才深刻认识到自己的幼稚无知,才认识到自己是怎样地被别人利用了自己的善良和天真。我希望你有勇气告诉我你和你们家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弄假成真半假办真亦假亦真?当然,我以为你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一个只是县城户口的女孩。从此。永远。而时间,自然会医治我身心遭受的可怕创伤!
关淳没有回信。我相信他看了我的信。就凭我这样的文字水平,他也够无地自容了。他哪里还有什么勇气写回信呢?
大约过了二十来天,一辆小车开到了我们文化馆。关chūn挽着她母亲,从小车里出来,两个女人脸上堆满假笑。她们告诉董馆长,说她们是我的亲戚,特意看望我来了。我也满脸堆上了假笑, 哦,我好想你们啊!
我真的很想她们。我正等着她们呢!我要看看到底谁熬得过谁?可惜关淳没有来。他不敢。他不是一个男人!不过来两个女人也可以,两个女主谋!今天你们让我讨回公道。
馆长一离开,房门一关,她们立刻变脸了,表qíng是这样狰狞。中年妇女关chūn说:喂,你看到了,尽管你这样欺负和羞rǔ关淳,我们还是给足你脸面,让你装成huáng花闺女,装成一个道德品质很好的女大学生。但是,你不能害人!不能就这么拖着我弟弟。你必须跟我们回武汉一趟,把离婚证办了,把自由还给他。
哦,是吗?这是怎么说话的呢?什么叫必须? ——叶紫已经不是几个月前的叶紫了!
还是老女人有经验,懂得看人看气势。我叶紫还是害怕你们的模样吗?
关chūn!你不要说了!叶紫,我请你好吗?我,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亲自来请你回武汉一趟,好吗?事到如今,过去的恩恩怨怨,也都不要说了。既然是你首先提出不要关淳,加上你们又没有结婚,那就把离婚手续办了。不然对你们两人都不好。你也要尽快开始新的生活,jiāo结新的朋友。
谢谢!您就不要huáng鼠láng给jī拜年了!免得我jī皮疙瘩直起的。
叶紫!你怎么是这样láng心狗肺的一个人呢?我妈妈这样哀求你,你怎么是这样的态度?当初你住在我们家里,一个七旬老人,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你就没有一点良心吗?
那么请问,结果呢?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你们为什么突然扑上来把我当作菩萨供?又突然把我弃置如敝帚?世界有无缘无故的爱吗?
事实是,你们利用了我,你们欺负了我,你们欺骗了我的父母!你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儿子留在武汉市!你们犯法。你们偷偷开出结婚证。既然你们有门路开出结婚证,就去开离婚证啊!为什么离婚证一定要本人签字?你们不是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吗?哦,你们也有行不通的时候吗?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再侮rǔ我,再轻视我,我就绝对不签字。反正我已经被你们害了,我已经流放在乡下了,我还能差到哪里去呢?反正我还年轻,你们家儿子比我大几岁呢!我豁出去不嫁人了,他这辈子也就别想再找女人了!你们无耻!你们臭气熏天!你们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啊!
我把包袱打开,东西抖了一地(你们谁也不许动,动一动我就不签字!)。我cao起早就准备好的剪刀,提起布料,剪得七零八落。玉镯子,扔地上,砸坏它的砖头也早就准备在屋里了。我把玉镯子的残骸包起来,掷还给她们。拿去吧!我是不要你们的臭东西的!你们可以毁掉一个人的自尊,我就可以毁掉你们虚伪的面具!
关淳的母亲,显然在qiáng咽自己的泪水。关chūn气得两眼冒烟,喉咙深处发出那种破沙锅的声音,咆哮还是呜咽?请不要qiáng咽泪水,在我面前哭泣吧!
她们的嚣张气焰被我彻底镇压了。
我觉得自己的气也撒够了。
事qíng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我也就返回了武汉一趟。在某个时间,出现在某街道办事处。关淳全家上阵,包括姐夫钱老师,他们如临大敌。瘦弱的我,一身缟素,目不斜视,默默地,迅速地,飞笔签字,然后将钢笔甩开。关淳,这个曾经在我身上快活颤抖的小丑,此刻委琐不堪,躲避着我锐利的目光,在他的救命文件上签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名字。显然他们又是找的熟人,又在开后门,办事员鬼鬼祟祟,故意回避与他们说话,却根本没有索要双方单位的证明。这就是说,关淳在单位申请的房子依旧有效,他马上就可以偷梁换柱,找一个女人顶替我,连家具都是现成的,绝不中断快活的颤抖,青chūn啊青chūn,宝贵的时光。宁可忘恩负义,宁可过河拆桥,也要确保快活的颤抖。畜牲!
红色的结婚证被收了过去,发放了一张白色的纸片。姓名。公章。去你妈的吧!我接过纸片就把它撕碎了,再把碎片洒向天空和大地。然后,直接奔向长途汽车站。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很快离开孝感。董馆长却被调到省里去了。
我一直以为董馆长已经是一个老头。一直没有看到他也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学爱好者。一直没有想到,一个土生土长拖家带口的孝感老头,在朝思暮想不择手段地往武汉市调动。更是一直以为他那么热qíng地接待省里下来的人,只是他的工作,他在竭力为我说好话,甘当伯乐和人梯。而他在公开场合听任我歌颂他亲自修改剧本,仅仅只是满足一下虚荣心。董馆长实际年龄三十七岁,他走了我才知道的。我一直以为他五六十岁呢。这是常识xing的错误!哪个泥巴腿子,不想变成城市户口?这简直就是一步登天啊!哪个业余作者,不想变成大城市的专业作家?这也等于一步登天啊!为了这个目的,谁还和你讲客气!讲道理?讲道德?讲良心?
心qíng一败坏,灵感就远离了。生活里就只剩下悔恨,沮丧和颓废了。新的流行歌曲层出不穷,满天飞舞,迅速窜红的小歌手(大约叫程琳吧?),在县城百货大楼的大喇叭里,用悲腔反反复复地叫喊谁也不懂的闽南语 酒gān倘卖无 ,我不再动qíng,农民们也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农民们还是想看戏,还是想看《小寡妇上坟》,《秦香莲告状》,《七仙女配董永》。我再也无法提笔写剧本。请你们滚开一些。女声合唱队解散。都快快嫁人吧。时间立刻变得漫长难熬。冬天的西北风刮个不停,我的塑料薄膜窗户寒风嗖嗖。蜷缩在被窝里,脚板冰凉,脚后跟却红肿肥大,这是冻疮。chuáng板上再垫一捆稻糙再垫一捆稻糙。夏天,酷暑难当,茅坑的蛆虫长出了长长的尾巴,纷纷爬行到我的房间门口(为什么呢?)。他妈的,拿农药来!到处洒满六六粉!杀不绝赶不尽的苍蝇和蚊子啊!猪圈附近的屎壳郎,灶台周围的鼻涕虫,小河边的蚂蟥,都是非常可怕的虫虫,我害怕这些小虫虫!我患了疟疾,冷一阵热一阵,死灰色的嘴唇,蜡huáng的脸,云里雾里,头昏眼花。奎宁!我需要吃奎宁!漫长的三年啊!
原来,事物都是有辩证法的。武大毕业算狗屁!小姑娘完全不懂社会的辩证法!当我把坏事变成了好事之后,没有把握住机会,就会死搬硬套地假装谦虚谨慎,但是,又还不懂得卑躬屈膝,更不懂得请客送礼。此外还有尺度!在什么场合应该表现董馆长(无人的场合啊!),在什么场合应该表现自己(有领导的场合啊!)。我,却在任何场合都表现了他(以为他就会感动,就会尽快促成我的调动)!我活该!我把好事又变成了坏事。叶紫,自己抽自己嘴巴吧!
意外发生之后,为了补救,我一趟一趟往省里跑。我逢人便揭穿董馆长,告诉大家此人根本不会编剧。我们孝感文化馆所有获奖剧本,都是我独自完成的,与他毫无关系。可是,结果似乎更加糟糕。人家开始回避我和冷落我,好像我在说假话,在无理取闹。甚至,谣传四起,竟然有人说我jīng神方面出了毛病,闹得没有哪个单位再想调我了。都躲避我。都躲!社会!这就是社会!何止复杂呢!简直残酷!
在第四年chūn天的一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我踽踽独行在孝感尘土飞扬的小街上,脚下一双黑面白边的北京布鞋,面目全非,拖拖拉拉,到处沾着牛粪渣渣。叶祖辉开来一辆解放牌卡车,不由分说,把我直接带回了武汉。
11
在武汉这个庞大的城市里,道路有千千万万条,我的蹊径,只有一条:嫁人。还只能嫁一种特定的对象:军人。军人也还必须有特定的条件:正团级以上的军官。只有正团级以上的军官,他的婚姻配偶才够资格随军。
第一眼,就是一个jiāo锋与较量:他怎么比想象的矮?她怎么比想象的还要高?我被遗憾狠狠打击了一下。惊喜却飞一般掠过他的眉梢。就这一瞬,我们心里都有数了。
挺住,姑娘!男人的个子并不等同于他的地位和能力。我知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哪个姑娘不知道?没有道理可讲的是:男人的个子,是姑娘心中永远的痛(一米七五帅,一米八五盖,一米六五用脚踹。已经被我淘汰的苕货也都有一米八零啊!嗨!傻子!千万不能露馅!这是不可告人的私人秘密!千万!千万!)!
嗨!挺住!保持端庄的坐姿!不动声色!不动声色!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应该知道自己其实是什么货色。不错,禹宏宽也许只有一米六七(只是比我高出两公分,而我,难道终身不能再穿高跟鞋吗?),年纪也大了一点儿,他却是堂堂正正的未婚青年,他的将来如果展开,是纯洁的初次、初恋和初婚,洁白无瑕,闪闪发亮。我呢,虽说号称未婚青年,实际是一个冒牌货!一个女特务伪装的女共产党员!有什么资格挑剔人家的个子?何况禹宏宽的态度是稳重的,五官也并无缺陷,看起来并不丑陋(是啊!男人的个子就是比五官重要啊!),何况!禹宏宽是一个正团级军官!!!这是最最重要的条件!砝码!他倚仗这只砝码,挑选意中人一直挑选到了32岁!至今还是稳笃笃的。他已经知道我在挑剔他的个子了,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和自卑。他那当阳老家的父母都急死了!他在当阳老家的两个弟弟都娶媳妇生孩子了!他还是岿然不动。他要求姑娘有文化、有理想、有事业心(暗指大学文凭吧?),要求姑娘xing格温和,朴素大方,冰清玉洁(暗指处女吧?)最后,他还希望姑娘最好是高挑身材(矮个子男人的偏好),相貌清秀即可(不敢要求千娇百媚了吧?世上有那样的姑娘吗?)。可以这么说,从我的表面条件来看,禹宏宽要求的就是我了。我的要求呢?我没有要求,除了希望男人比女人高出一个头以上。我认为爱qíng首先应该是来感觉!是倾心,是一见如故,会心一笑,jīng神是首位的,与物质条件无关。对于那些开列具体条件寻找配偶的人们(通过媒婆根据条件物色),我可不敢恭维!不过,现在,我有一个迫切的要求,这就是户口回城!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啊!走投无路!那么我们不谈爱qíng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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