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所长一般是不主动去碰周处长的。首先周处长是个知识分子出身,汪所长是个工人出身,汪所长感觉和周处长谈话谈不太拢。其次卫生系统众所周知李书记的靠山就是周。李书记文化大革命时是卫生处的支左军代表,与周是患难之jiāo。况且卫生系统民间故事中有一段佳话:周妻曾与一军代表私奔山东,由李书记星夜追回。这话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周妻如今还是一位颇有风韵的美妇人,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想必当年故事是无风不起làng了。
关键时刻无论心中多别扭你还是得找关键人物,汪所长在掀起处长办公室紫红色人造革门帘时这么下着决心。
汪所长说:“周处长。”
周处长从文件上抬起头看了汪所长一眼复又看文件,公事公办地启动嘴巴说:“来了。”
“来了周处长。”
“有事就说吧。”
因为周处长不吸烟,一切都显得突儿,汪所长将两只巴掌摩擦得沙沙响,呃呃了两声说不成句。
周处长说:“要抽烟就抽嘛。”
汪所长就点了烟。汪所长是jīng心准备过的,话一旦开了头,也就如chūn天小溪般流畅了。这种汇报是有套数的:首先从宏观上狠劲检讨自己,再从微观上叙述自己对事故采取的正确措施,并夹叙夹议自己因为无权很难办事,最后指责一把手的失职,请求上级将一把手连同自己一块儿撤掉。
汪所长汇报时,周处长一直远望窗外,窗外有一池塘,塘面上几枝横倒的树gān。一般汪所长谈及李书记五年来冬季里哮喘住院就会qíng不自禁琐碎起来,举许多例子证明李书记的失职,同时再三再四申明自己并不是为私利、为争权。五十多岁的老科级gān部,还能升级不成?是为党。为国家利益。为科研出成果。如此下来,非两个小时不可。这一次汪所长却一反常态,一点不琐碎,请求将李书记和自己撤掉之后就闭紧了嘴巴。
周处长非常意外地从窗外收回目光,问:“你完了?”
汪所长说:“完了周处长。”
周处长踱回桌前,喝了一口茶。说:“我想问个题外话:你爱好文学吗?”
“不爱,周处长。”
“看过几本小说?”
“一本没看过周处长。”
“我爱好文学,看过了许多中外文学名著。小时候曾狂热地做过作家梦。”周处长笑了,“后来,作家没做成,修养倒有了一点,胸怀也有了一点,看问题也透彻了一点。”
“记住了周处长,三个一点。”
周处长哈哈大笑,又喝茶,姿态好像李白饮酒。汪所长已经被周处长的儒雅风度压抑得坐立不安。结结巴巴说:“只希望,只希望处里尽快考虑群众的意见。””好了。”周处长说:“我们会考虑的。我们会调查研究以求作出比较准确的意见。老汪啊,我说到文学,是劝你胸襟开阔宽厚一些。要允许老同志生病嘛。不要弄得革命了一辈子的同志寒心。我们都是过了五十望六十的人了,我是不敢保证不生病的。你敢保证你不生病?”
“当然不敢周处长。”
“那就行了。”周处长看看表,说:“对不起,我还要出去办点事。”
小车应声而来,周处长挟着公文包钻进了车里,一溜烟不见了。
处办季主任过来将汪所长请到一间小会议室,坐在金丝绒沙发上,沏了一杯茶。
季主任晃着扁扁的茶叶盒说:“汪所长,您看清楚了,私人的茶叶。真正的上品毛尖,泡一会,根根都立起来,水上芭蕾似的。我们市这个茶场那真是个一点没污染的好茶场,如今是养在深闺,像这种毛尖今年才做了十来斤送中南海了,我要了半斤。平时哪舍得喝,看给您一泡就半两,我的心尖都在疼哇。”
沮丧的汪所长破颜笑了,说:“小季,真有你的。”
季主任八年前还在一个玻璃器皿厂工会以工代gān,是汪所长发现了他并调他到了卫生处。现在季主任已经和汪所长平级了。季主任这小伙子是个懂事的人,不论何时,见了汪所长总要设法表示一下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
汪所长留在卫生处是想见见黎副处长。黎副处长是提拔过他的老领导。他们一个系统工作二十年了。
季主任很快找来了黎副处长。又出了一次血。泡去了半两真正的毛尖。
汪所长一见黎副处长就说:“黎处长你是不是也要开会办事去?你去!我在这儿坐等。”
黎副处长腆个罗汉肚呵呵笑。“老汪,你有话尽管说,我洗耳恭听。现在到处是文山会海,我去gān什么?办点实事为好。你谈吧,敞开谈。‘12·12事件,影响可不小哇!”
季主任说:“就是就是。汪所长您敞开谈。我先在办公室忙一会去,有事就叫我。”
“小季你别走。”黎副处长说:“你听听也有好处。”
汪所长很高兴,捧着茶咕噜咕噜喝了一气,抹抹嘴,就谈了。汪所长毕竟是几十年行政工作的过来人了,哪怕是对自己朋友般的上下级,谈话也还是十分掌握分寸的。他谈所里形势是从国际国内谈起的,谈成绩是从别人谈起的,谈自己是从缺点谈起的。
这一谈就忘了形,午饭时间谈过了,食堂早关了窗口。汪所长提议去餐馆吃顿便饭。
黎副处长和季主任不约而同直摆手。说:“算了算了,吃什么餐馆,都是党员。”
“便饭!”汪所长生气了。“又不吃公款,又不大吃大喝,党员就不吃便饭了?教条主义真是害死人!难怪现在群众对党风极有看法,怎么会没有呢?过去党的gān部多豪慡多联系实际。想当年,黎处长,你和我们一块儿gān活一块儿吃饭,加餐时还抢我碗里的大肥ròu吃。现在工作谈完了,说去吃点便饭,就教条主义上身了,就官架子上身了。照我说人家群众就是批评得对。该gān就gān,该吃就吃嘛。”
“嗬,老汪成理论家了。”黎处长说。
季主任说:“汪所长言之有理,很深刻啊。走吧,黎处长。”
三人来到附近一家叫“菜无味”的私人小餐馆。老板是个极伶俐的年轻人,躬身含笑请他们进雅座。说:“一看你们派头至少是处级gān部,雅座gān净清静。”
三人相视而笑,进了雅座。
汪所长自作主张点了菜,说:“四菜一汤,吃廉政饭。”他点了一水煮ròu片,一胡萝卜炖羊ròu,一豆瓣鲫鱼,一沙锅裙边,汤是豆腐香菇汤。服务员也是个百伶百俐的小姐,一张笑眯眯甜脸,说怎么能不要个蔬菜呢?这套菜里缺乏维生素嘛。三个人就让小姐推荐蔬菜,小姐说口蘑菜心吧,就口蘑菜心了。
酒是董酒。
黎副处长说:“贵了吧?”
汪所长说:“这您就别管了。我这人一生没别的毛病,就是好喝点酒。”
季主任说:“有个xing有个xing!汪所长就是有个xing啦!”
于是,就吃喝了起来。黎、汪、季都是转战企事业单位多年的人,三人中数季年轻,三十八岁,也是二十三年工龄了。都吃过数不清的工作餐,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你去买台高倍显微镜,厂家都要留你吃顿饭,所以既然吃开了,也就吃得酣畅、地道,又点了一个葱烤兔ròu,一个蒜酱拌鱿鱼作为下酒凉菜。觥筹jiāo错间,说着一些现今风行酒桌上的劝酒词,如“感qíng深,一口闷;感qíng浅,舔一舔”,“酒逢知己于杯少”等等,渐渐气氛就不同于会议室的严肃了。汪所长泪眼朦胧吐了酒后真言,“黎处长,我的老领导,季主任,我的小老弟。我十五岁就参加了码改(码头改革),十九岁就入了党。我是个老革命哪!我又没犯错误,没作风问题,可一个科级就科了一辈子,连我介绍入党的郑尚友现在都当部长级gān部了!不信?到北京问去。我的老领导,小老弟,我不是对党有怨气,没有。我是革命一块砖,是人民的勤务员。就是因为我文化低点,人正直了一点,就升不了官,我为此骄傲。”
汪所长的醉态和所有没文化的五十多岁老头的醉态一样很不雅观。“但是。我的老首长小老弟,我敢说他周处长也无奈于我。我对他错,正不压邪。这个所是我一瓦一砖衔起来的,是我奉献给党的最后事业,凭什么弄个李海山来当家?他李海山长期病休,不好好为党工作,我就是要赶走他。赶走!滚蛋!”
黎副处长听到这里对季主任说:“他醉了。他几十年就这个缺点难改,一醉了就乱说。其实有几次是准备提他的。送他回家吧。”
季主任说:“我倒觉得他这种耿直xing格难能可贵。”
季主任在马路上打了辆“的士”。送汪所长回了家。
不几日季主任和周处长谈工作时,季主任向周处长汇报了“菜无味”的事。如实汇报,只省略了汪所长对周处长的不敬之词。因为季主任很担心有人说他参加吃喝,他不愿被人暗算,周处长说:“只要私人掏腰包,吃熊掌燕窝都可以。”
“当然是私人掏钱。”季主任说。
李书记虎背熊腰,肩上架着一颗硕大的头,好穿一身旧军装,如果不是呼哧呼哧哮喘,完全是个彪形大汉形象。
自转业到地方工作,李书记就在内科病房使用了一个单间。他每年像候鸟一样飞到这儿过冬。刚满五十岁的李书记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他喜欢流行音乐,适应种种新cháo流,脑瓜子里充满现代思想。
当初李书记来住院,他的好朋友耿院长问他:“我给你一个单间,敢不敢住?”
“为啥不敢?”李书记说:“不就是级别不够吗?级别还不是人为的。”
李书记住了单间,并且像包房一样一包五年。有人有意见了,可又有更多的人佩服他。说:“人家有铁哥们,会jiāo朋友,该人家享受。”
耿院长就是愿意给李书记单间,文革支左时是李书记替他追回了同人私奔的老婆并多年来一直守口如瓶,以致人们都误以为是周处长,老李这人才是条好汉。
“12·12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上午,李书记就赶回了所里。找当事人一一谈话,召开了各种紧急会议。用电话向局处领导作了口头检讨并汇报了qíng况。然后又召开了职工大会,宣布了对刘gān事的表扬和对杨胖子的行政记大过处分。整整四天他停止了治疗,高速运转在所里,后来几乎都喘得要憋死才回到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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