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_池莉【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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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我心苍凉,加木措呵,你白疼了朋友一场。

  令人惊异的是,当第二天的下午我起chuáng看加木措他们训练的时候,我的低烧彻底退去了。

  我请加木措吃了一顿饭。

  加木措对我请他吃饭这种表示感谢的方式不理解也不满意。在整个晚饭过程中他一直别别扭扭不能尽兴。吃到中途,他在饭桌下脱了鞋子。一股脚臭冲天而起,我装着没闻到,但我再也吃不下东西。周围的顾客纷纷对我们侧目而视,加木措觉察到了压力。

  加木措说:他们看我们gān嘛?

  我说:天知道,管他呢。

  加木措愤怒地说:那我们怎么吃饭?

  我说:照样用嘴巴吃。

  加木措说:如果你一定要我吃下去,得来一些苏油茶。

  我对服务员说:请上点苏油茶。

  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饭店没有苏油茶。

  加木措说:那我们走吧,到茶馆喝去。

  我们离开饭店,加木措领着我穿进小巷,找到了一家茶馆。茶馆板凳油腻漆黑,桌面上叮着苍蝇,可有滚烫的苏油茶。

  我却没法喝苏油茶。一是我不习惯那种味道,二是我不能容忍用苍蝇爬过的茶碗。

  加木措的qíng绪稍有好转,他问我:你告诉我,那些洋人和汉人为什么都怪模怪样地看我们?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生气。

  加木措说:不生气。喝上了这么好味道的苏油茶生什么气。

  我告诉他那是因为他脱了运动鞋有气味。

  加木措恍然大悟。哦,他说:就为这点事吗?穿着鞋不舒服还不能脱?

  我笑。

  加木措叹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变得越来越霸道了。

  加木措坚定不移地宣布说:可我就是喜欢脱鞋。以后还要脱,谁也阻挡不了我。

  我赞成他的话。当我们没有做对别人有害的事qíng的时候,谁也阻挡不了我们。一点点臭气不算有害。同时我又不无遗憾地想:加木措要没这个习惯就好了。

  从—个漫长的睡梦中,我终于醒来,有点不明白今夕何夕,吾身何身。

  牟林森带着多日不见之后更加蓬勃的胡须在我房间的沙发里看书,

  我慢慢爬起来,拥被坐着,四下观望,想弄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所在。

  牟林森说:哈罗,康珠。

  我说:哈罗。

  我说话之后立即意识到牟林森从阿里回来了。我不禁说:啊呀牟林森真的是你!

  牟林森有些感动,他扔下书走过来,径直走到我跟前,我也有些感动地张开了双臂,一个qíng人般的拥抱冲动向我们袭来,但就在我们近距离对视的一瞬间,这种亲昵的冲动稍纵即逝。我们同时明白拥抱消失了,我顺手改为去拿我的披肩,牟林森只是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我们心里多少有些沮丧和失望,但都立刻表现出了满不在乎的态度。

  牟林森说:看来把你扔在拉萨是对的,医生到底比我们qiáng,看你粉嘟嘟的,气色真好。

  他的话一下子彻底清醒了我。我跳下chuáng,没找到鞋。我顾不上许多便慌里慌张赤脚奔到窗前。

  加木措正在望我的窗口。

  我朝他拼命挥手,大声告诉他:今天也没发烧,我真的好了!

  加木措得意地笑了。他甩了一个脆亮的响鞭,与他的队友们呼啸而去。

  牟林森在我背后一下一下地鼓那种冰冷的掌,说:真了不起,勾搭上一个康巴汉了。

  别胡说!我说,别用你我这些人胡说八道的口气谈论加木措!

  牟林森说:哦,看来竟是纯真的爱qíng了。

  我说:加木措为了我的病,在大昭寺叩了整整一夜的等身长头。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嘲笑他?

  牟林森说:一夜的等身长头?多好的体力呵!

  我说:牟林森,我说的是真话。你如果继续调侃加木措,别怪我跟你急!

  牟林森没见过我的严肃,从来没见过。我在他的生活中只是个简单而快活一味崇拜名人的现代派女孩。

  牟林森开始端详我,说:也许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乱。我说:好了好了,给我谈谈阿里的故事吧,阿里果然有无人区吗?

  牟林森恢复了对我的蔑视,说:和女人谈谈什么阿里!女人一辈子都只知道qíng哥哥qíng妹妹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牟林森点燃烟,挑衅地等着我的反击。我说不过他。他总是这么不平等地对待我。他以xing别年龄为优势,以见多识广的社会经验为优势,总要对我居高临下。

  我没理他。我趴在地上往chuáng底下看,鞋在里面。准是牟林森在我熟睡的时候到过chuáng边。不知道当他独自端详一个他所喜欢的熟睡中的姑娘时,他是否涌动过真挚的爱意?我真是捉摸不透现在的这一帮男人。《魂断蓝桥》等爱qíng经典影片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我们才看到,我们看的时候涕泪jiāo加,可一出影院就恍若隔世。我们没有过爱qíng之花盛开的历史阶段,从封建社会的哭着塞进花轿一忽悠就是玩世不恭,男人卸掉了他们对女人的全部责任和良心,能躲懒便尽量躲懒,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可他们居然还以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是懒得与他们耗费心力的。我对他们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拉倒。拉倒了再jiāo别的男朋友,天下男人多的是。比如李晓非走了还有牟林森,牟林森走了不是还有吴双吗?李晓非想伤害我,他办不到,牟林森也别想办得到。

  我从chuáng底下捞出鞋来,穿在脚上,到走廊里大叫:吴双,吴双。

  吴双应声出了他的房间。吴双的脸果然被晒脱了皮。白一块黑—块像生了红斑láng疮。

  吴双说:病好了没有?

  我说:好了。

  吴双说:我一直在担心,甚至内疚,觉得我们把你一个人留在拉萨太不人道了。在那曲我试着打过电话。打不通。

  牟林森说: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qíng。

  哪里哪里,吴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写信这事。

  我只管拉吴双坐下,然后坐在他旁边问长问短。牟林森抽完了一支烟,兀自笑道:还是俗话说得好哇。

  吴双问:什么俗话?

  牟林森说:对女人不必大恩大德,只须小恩小惠。

  吴双说:我这算小恩小惠吗?

  我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话,继续缠着吴双讲他的那曲历险记。直到李晓非和兰叶在暮色中打开他们的房门。

  兰叶抢先说话:亲爱的,我们不知道你病了。但你现在气色非常好。

  我说:小美人,你的气色可不太好,眼睛有纵yù过度的嫌疑,在日喀则订婚了吗?

  李晓非赶紧解救兰叶,说:康珠,多日不见,不拥抱—个?

  我说:没问题。

  我紧紧地搂住李晓非不放,李晓非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低低地在我耳边说:别闹。松开。

  我不松开直到李晓非尴尬地讨饶:饶了我吧小姑奶奶。

  大家笑起来。我将李晓非推向兰叶,他踩了兰叶的脚,兰叶夸张地跳开,大家又笑起来。

  我突然感到无聊之极。我点了一棵烟,索然寡味地吸了几口。我走到窗前,窗外的训练场已空无一人。

  牟林森过来,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揽住我的肩说:吃饭去吧。

  我们在“高原之星”饭店吃晚饭。我们五个人加上牟林森的一个朋友。牟林森的朋友给我们送来了五张机票,是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我讨厌这个及时送来机票的家伙,席间一直拒绝与他说话,弄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在来饭店的路上,吴双提议请加木措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牟林森说今晚咱们自己聚,大吃一顿多日渴望的汉族菜肴,换个时间再请加木措,请他吃最好的藏菜。我以为牟林森说的是真话,可是我们在饭店刚坐定,他的朋友就来了。他们早就约定好了一切。

  牟林森没把加木措当回事。吴双也没有,他一看见香喷喷的菜肴就忘了一切。李晓非和兰叶就不用提了。完全是一对臭味相投,见利忘义,口蜜腹剑的狗男狗女。我一想到自己曾经和李晓非出双入对,身上jī皮疙瘩就层出不穷。

  他们把一个生病发烧的女孩扔在拉萨,然后心安理得地去玩,然后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病愈的事实,丝毫不在意这其中真诚地帮助过她的另一个人,实际上他也帮助了他们大家。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如果我继续病着,牟林森他们就不会有今晚这顿美满的晚宴。

  我的心qíng简直糟糕透顶。

  牟林森点了这个饭店几乎所有的汉式菜肴。他们扑上去猛吃一通,都说还是我们的菜好吃还是我们的菜好吃。

  第—巡吃过,牟林森让兰叶献一首歌给为我们买机票的朋友。兰叶说:我唱不好。

  李晓非说:专业水平,你唱不好谁唱得好?

  牟林森说:得得,上去唱吧。

  兰叶掩唇一笑说:那我就献丑了。

  吴双低声对我说:兰叶就这小家子气叫人觉得她不可爱,她漂亮但不可爱。

  我没吱声,我仍然沉浸在糟糕的心qíng里,为我们这个集体不重视加木措的友qíng而羞愧。

  兰叶迎着音乐喷泉的波光异彩娉娉婷婷走上卡拉OK歌台。体现她人生最高价值的时刻到来了,她高挺胸脯,翘着臀部,顾盼生姿,一下子把个小戏子的恶俗bào露无遗,除了李晓非色迷心窍,不觉其丑之外,牟林森、吴双和我都掉开了眼睛。

  兰叶的第一支歌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她最拿手的好戏,正好又最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意,于是。一曲“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出口。珠圆玉润,百媚千娇。饭店食容举座皆惊,掌声雷动。

  牟林森、吴双和牟林森的朋友一人夹一支烟,端—杯扎啤,大谈阿里和那曲。阿里简直称得上是未经现代文明染指的最后净士。阿里是千山之巅万水之源。那曲的海拔之高气候之恶劣使人无法想象。那曲的糙原,牦牛、白铁皮房子和飓风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呵!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披着我粗糙原始大红大绿的羊毛披肩,擦去了口红,歪在靠背椅里,一支接一支抽烟。在离群索居的这段日子里,我完全忘记了烟这个东西,加木措甚至不知道我还会抽烟。和他们混到一块,烟瘾就复苏了。我始终等待着,我多么希望他们能谈到加木措。让我说说加木措的故事。可他们就是不。

  牟林森在我抽第十棵香烟时夺走了我唇上的烟。他说:康珠!你他妈在gān什么?抽得像个男流氓!

  我说:像个男流氓就像个男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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