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快感你就喊_池莉【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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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容大又变懒惰了。新婚阶段的消极怠工在卞容大身上又惊人地重演:他晚上熬夜,早晨睡懒觉,爬起来就踏自行车上班,根本不管谁谁谁吃过早餐没有;下班回来就横躺,臭袜子丢在chuáng头,看电视新闻联播节目就开始打很大的哈欠,当别人睡觉的时候他又活跃了起来,故意蹑手蹑脚在房间走来走去,看书,写作,把书页和稿纸翻得哗哗响。要知道,他们居住的是一间半的小房子,卧室里拥挤着大小两张chuáng。huáng新蕾也仍然拥有新婚阶段的那种忍耐jīng神,她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的本领可能是世界第一流的。这个时间,卞容大老是赖在单位加班,他的心灵密友是办公室的文秘汪琪。他们夫妻之间那种特有的默默僵持再次开场,第一次是在婚前,陈阿姨跑调动的一片苦心感动了卞容大,卞容大首先妥协;第二次是婚后,huáng新蕾新婚就做人流还善解人意,卞容

大再次妥协;这一次,卞容大坚决不会妥协了。这个社会的本质关系就是jiāo易关系,huáng新蕾用物质替代柔qíng,jiāo换和阉割他的自尊,这是卞容大不能够答应的。女人首先应该懂得依恋、期盼和柔顺,而不是一有机会就颠覆男女关系,并且还用这种残酷的颠覆表示对男人生活态度的讥讽和否定。

好在谁的生活道路都不是一帆风顺的,huáng新蕾也不例外:她的图批中心火爆,必然地遭到了所有新华书店门市部的嫉妒和攻击,匿名举报信雪片~般飞到他们的上级主管部门。为了图书系统的安定团结,根据国家有关规定,上级主管部门收回了huáng新蕾的私人承包权。huáng新蕾依然还是中心的经理,但是派来了新的党委书记,huáng新蕾的资金使用和经营管理方式,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huáng新蕾的身体,又渐渐地出毛病了。通过生育而开张的经脉,好像又开始堵塞和封闭。经前期综合症再度出现。每个月有半个月的时间,huáng新蕾都沦陷在痛经、经血不畅、经血过多和经血淋漓不尽的过程中。huáng新蕾面目浮肿,脾气bào戾,捂着小腹在chuáng上打滚。为了防止疾病的吞噬,huáng新蕾大口大口吞吃汤药,每天清晨起chuáng练气功,辗转在公共汽车上到处求医。到此,他们夫妻

之间的僵持不战而和。卞容大看着妻子憔悴不堪的模样,看着被子宫支配的女人还被残酷的社会游戏规则所支配,他无法不心疼。好qiáng的女人太累了,也太可怜了。卞容大自然又变得勤快起来。他每天清早起chuáng,安排一家三口的早点,回家就进厨房,臭袜子直接扔进洗衣机,每天都戴西铁城手表去上班。

生活又被季节刷新了。当寒冬之后,chūn日的艳阳给万物带来勃勃生机的时候,卞容大又跃跃yù试地携妻带子,到江边放风筝来了。背包,食物,口香糖,矿泉水,一家三口悠闲地步行在桃红柳绿的公园里,这就是卞容大的散文:美好的风景,暖暖的亲qíng,和煦的chūn风是心qíng的熨斗。

在沙滩上买好风筝之后,卞容大带儿子直奔趸船。趸船上的风,正是放风筝的好风。卞容大手里的风筝,很快就扶摇直上,一路超越,然后遥遥领先。众多的看客观赏着和夸贸看,卞容大父子不免洋洋得意。一位少妇,带着女儿和小狗,上到趸船来了。她们兴奋地鼓捣着线团,可是风筝就是不肯升上天空。少妇焦焦急急忙忙碌碌的,在卞容大身边钻过来钻过去。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央求卞容大替她放一放风筝。对于卞容大,这当然不是问题了。少妇的风筝很快也升上了天空,孩子们高兴地大呼小叫,之后又去逗小狗玩耍。卞浩瀚已经与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江鸥的滑翔,chūn风显得更加轻盈和松弛;有波涛的絮语,长江变得万般温qíng。一位姿色明丽的少妇在身边蹭来蹭去,惊醒了卞容大的许多感觉。少妇与卞容大并肩放风筝,亲昵地与他说话,老朋友一般熟悉,有一点撒娇,还有一点玩笑。当少妇圆润的臀部再次触碰到卞容大的时候,他突然向往了,膨胀了,勃起了。卞容大赶紧坐在了趸船的系缆桩上,不敢动弹。他严密地掩饰着自己,仰着一张冷冷的面孔,专心专意只看天空。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体,还能对一个可意的异xing做出如此迅捷的自然反应,卞容大是窃喜的。当然,卞容大同时也明白,以道德的标准衡量,他的身体是可耻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不良举动来,他还是一个理智的男人。惊醒与感悟,自责与窃喜,放纵与克制,遐想与收敛,这种种感觉,使卞容大涨满了qíng怀一腔,又痒又疼,百感jiāo集。他找了一张小纸片,套在风筝上,抖动线索,让小纸片攀升上去,这叫做给风筝打电话。风筝风筝,卞容大给你打个电话,与你分享一个男人隐秘的快感。

huáng新蕾一直没有参与放风筝。在江滩上买风筝的时候,她就从小摊贩那里获得了一个巨大的启发。huáng新蕾撇下丈夫和儿子,对江滩上的小摊贩展开了调查研究,收获很大。huáng新蕾兴奋地告诉卞容大:风筝可以作为教辅资料与手工劳动课本搭配出售!你算算,一只风筝的成本只要五毛钱,而搭配在课本里出售,至少也可以定价五块钱。如果自己组织人工生产,仅仅提供制作风筝的原材料,装配程序留给孩子自己动手,成本还可以降低。这是手工劳动,就是应该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去做的呀!你想想,会有家长拒绝多花这五块钱吗?绝对不会!手工制作原料与手工劳动课本一起买回去,该是多么方便啊,如果分开购买,家长所付出的金钱和jīng力,肯定超过五块钱!这真是一举多得的绝妙创意,可以为图批中心带来多少利润啊!你再想想,我们有多少学校?我们有多少人口?我们有多少生源啊!huáng新蕾说: 今天出来果然收获不小!孩子他爸,谢谢你!

卞容大避开了妻子热切的目光,生涩地说: 有什么可谢的。

卞容大应和不了妻子。一时间他实在转不过这个弯来。是的,今天出来收获很大,非常开心,小小的风筝把他带进了一个沉醉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与利润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妻子!

huáng新蕾被卞容大的神态惹恼了,她说: 又怎么啦?简直莫名其妙!

huáng新蕾气愤地将下巴颏一扬,拽起儿子的手,母子俩快步往前走了。卞容大独自落在后面,忍气吞声地跟着。童话散文被真实的生活撕得粉碎。事实上,卞容大很久都没有再写这一类的散文了,他知道这辈子再也写不出什么散文来了。

2000年到来的前夕,世界一片混乱。人类很有趣,总是喜欢把世界搞得一片混乱。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高兴坏了,它们拿出大幅版面,让一种人欢呼新世纪的到来,又让另一种人严肃地反驳新世纪理论:2000年还不是新世纪,2001年才是新世纪,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啊!玻璃chuī制协会也乱成了一团,大家在办公室里高声争论,两派都挥舞报纸,声嘶力竭。因为这牵涉到了玻璃chuī制协会是否举行庆祝活动,以及庆祝活动的规模有多大的问题。办公室主任卞容大很冷静,连数字本身都是人为规定的,新世纪不新世纪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呢?到时候怎么庆祝,随着上面的倾向和规模来就是了。

然而然而,这个冬天的周日,卞容大的心qíng还是波动了。一个人为的数字,2000,一个被他认为是扯淡的东西,不知怎么搞的,还是悄悄地触动了他。午饭之后,卞容大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报纸,满纸的2000跳动起来。我的天哪,纪年真的要开始一种新的写法了?卞容大生于20世纪,长于20世纪,怎么着?写习惯了的 一九几几 真的要过去了?卞容大惆怅地放下报纸,随手翻了翻正在进行冬晒的几只箱子,发现了他中学时代收藏起来的一只医药盒子。这是从50年代使用到80年代的那种正方形药盒,天蓝色的字,白纸已经发huáng。盒子打开,涌出一股陈年往事的味道。盒子里头有几张老邮票,梅兰芳什么的,但是品相不好。还有一只铁皮哨子,是学工学农又学军的初中时代留下的,来自于军营的一只真正的军队哨子。一颗他的智齿,上面有牙垢,顽石一样难看。还有两支炭棒笔,这是从大号的废旧电池里头磨出来的,是他少年顽劣的明证:在电影院的公共厕所里的木板隔断上,胡写乱画,画一个椭圆形的圈,四周再画上黑茸茸的毛,这就是女xing生殖器了。有趣的是,父亲为他制作的牙套,不知怎么也收藏在里头了。牙套已经变成一团满是铜锈的乱麻,看上去细弱无力,腐朽败落,真不知道当年它怎么就能够给卞容大造成那么大的痛苦,它套住的哪里只是卞容大的牙呢?是他的一辈子!

卞容大拿着盒子,看着看着,在温暖的太阳下面打了一个盹儿。从一个盹儿中蓦然醒来,卞容大的头脑格外清醒。他迅速地把盒子放进了公文包,穿好上班的衣服,以他惯有的冷静,踏上自行车,来到了单位。卞容大告诉门房刘老头,他有急事要加班,他让刘老头锁好大门去餐馆喝个小酒。卞容大用二十块钱,急切地支开了刘老头。然后,卞容大间谍一样闪进自己的办公室,关好了门窗,放下了窗帘。在昏暗与隐秘的单独空间里,卞容大重温了少年时代的胡闹。他用炭棒笔画了女xing的器官,现在的画,就很真实和形象了。他还模仿小说《金瓶梅》,勾勒了一幅chūn宫图。chūn宫图上面的女人,健康,丰腴,脚跷得老高,是一个活泼的女人。卞容大将自己的双手cha进裤口袋,摇晃身子,chuī口哨,chuī那种没有名堂的小调:大姑娘美呀大姑娘làng,大姑娘走进青纱帐。这句小调,是他去东北出差,在民间听二人转听来的,此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会哼哼了。他妈的,正经的东西,想学都学不会;不正经的东西,不学就会了。人啊人,人这个狗东西!最后,卞容大拿起铁皮哨子,chuī了一下;再用力chuī一下,口腔和喉咙灌满了铁锈味。少年时候也曾经想当军官,想当jiāo通警察,口里衔着银色的铁皮哨子,冲谁chuī谁就得听话。卞容大有节奏地chuī起了哨子,士气随着就上来了,他来回地走着正步,一直走到觉出了自己的荒唐。突然的寂静到来了,宇宙空旷无垠,星星向各处飞旋而去,眼前只有他再熟悉不过的办公室。卞容大颓然倒在自己的办公椅里,双手反枕脑后,两腿jiāo叉,架在办公桌上。直到刘老头试探地敲响办公室的房门: 卞主任,卞主任!时候不早了,你忙完了没有?

知道了!卞容大说。他自然就使用了一种小官僚的腔调。该死!卞容大一边自嘲一边拿下双腿,忽然,他觉得自己脸上有蚁走感,他用力一抹,是泪。一滴冰冷的泪。

玻璃chuī制协会被解散的消息,还是先一步被huáng新蕾获知了。这天早晨,huáng新蕾迟迟不肯出门上班。当卞容大整装待发了,huáng新蕾在他身后清醒地发问: 你去哪里?

卞容大顿时被钉在了说谎的耻rǔ柱上,他索xing回答: 我去找工作。

huáng新蕾说: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现在其实没有工作了?

可以这么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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