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这个东西也很费人心力。比方说,我今天想到一件事qíng,我把它这样写出来:“男人比女人又多了一重自由。你看有的女人为了拿出一副好看的姿势多么折磨自己呀。拐起胳膊,扭动屁股,身子扭啊扭,不光折磨了自己,把看见的人也折磨死了。”这些想法多么令人恶心。可是你要了解别人,不知道这个怎么成呢?我们要明辨是非、评价善恶,要把一切的一切拿到天平上称,多难呀。要对人和社会发一点议论就这么费劲。要是先入为主地决定了什么应该赞美、什么应该贬低就容易了。这就是写一流东西的难处。
我觉得我无权论是非,没这个勇气。我觉得你可以。你来救我的灵魂吧。
我整天在想,今天快过去吧,日子过得越快,李银河就越快回来了。你不要觉得这话ròu麻,真话不ròu麻。祝你愉快。
王小波29日
你好哇,李银河。
今天是六月一日,就是说,今天已经是六月初了。可是不知道你在哪儿。也许在归途上吧。心愿如此,阿门!
真应该在今天回想一下童年。有人说当孩子的时候最幸福,其实远非如此。如果说人在童年可以决定自己生命的前途,那么就是当孩子的时候最幸福,其实有一种我们不能左右的力量参加进来决定我们的命运,也就是说,我们被天真欺骗了。
我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没落的决心。小时候我简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记下来,化成了沸腾的愤怒。不管是谁把ròu麻当有趣,当时我都要气得要命,心说:这是多么渺小的行为!我将来要从你们头上飞腾过去!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要把童年的每一瞬间都呼唤到脑海里,就是花上一个月时间也难办到了。但是这件事我还记得很清楚。我现在还是这样,只是将来不再属于我了。
你能理解我那时想的是什么吗?非常可能是不理解的。据说小时候我是一个顽劣儿童,既狂bào又怯懦。
关于“主旋律”。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个词。不过可以这样说,你的主旋律我想已经有了很好的一个了,就是一个战士的主旋律,为有益的一切而战斗。还有一个光明天使的主旋律,爱护和帮助别人。这已经足够崇高了。你说的关于科学社会主义的新学科,我真不清楚它是什么,这是因为你说得不清楚,只好等你回来再谈了。不过只要它有足够多的现象可供研究,有足够多的规律可供发现,那它就可以成为学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它合不合时宜,但是这还是次要的。
我很想把前面写的乱七八糟扯了,但是那就是对你不老实。留着你看看吧。总之,这一段时间比原来想像的苦。你就要回来了是吧?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1日
你好哇,李银河。
我们接着来谈幽冥吧。我记得有一次我站在海边,看着海天混为一色,到处都是蔚蓝色的广漠的一片。头上是蓝色的虚空,面前是浩dàng的大海,到处看不见一个人。这时我感到了幽冥:无边无际。就连我的思想也好像在海天之间散开了,再也凝结不起来。我是非常喜欢碧色的一切的。
后来呢?后来我拍拍胸膛,心满意足地走开了。虽然我胸膛里跳着一颗血污的心脏,脑壳里是一腔白色泥浆似的脑髓(仅此而已),但是我爱我自己这一团凝结的、坚实的思想。这是我生命的支点。浩dàng空虚的幽冥算什么?
接下来又要谈到把ròu麻当有趣。这里有一个大矛盾。我极端地痛恨把ròu麻当有趣。我有时听到收音机里放几句河南坠子,油腔滑调的不成个东西,恨不得在地上扒个坑把头埋进去。还有一次规模宏大的把ròu麻当有趣,就是六八、六九年闹林彪的时候。ròu麻的成分是无所不在的,就连名家的作品(如狄更斯、歌德等等)里也有一点。可是有人何等地喜欢ròu麻!
ròu麻是什么呢?ròu麻就是人们不得不接受降低人格行为时的感觉。有人喜爱ròu麻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太爱卑贱,就把ròu麻当成了美。ròu麻还和现在文学作品中的简单粗糙不同,它挺能吸引人呢。所谓ròu麻的最好注脚就是才子佳人派小说,它就是本身不ròu麻,也是迎合ròu麻心理的。鲁迅是最痛恨ròu麻的,我的这个思想也是从他老人家那里批发来的。
你有一次诧异我为什么痛恨激qíng,其实我是痛恨ròu麻呀!我们是中国人,生活在北京城里,过了二十六年的平庸生活。天天有人随着嘴赞美ròu麻,你焉能不被影响?你激qíng澎湃的时候做出的事qíng,谁敢打保票不是ròu麻的?
我有点害怕自己,怕我也是百分之三十的ròu麻人物,所以只有头脑清醒时才敢提笔。这样是不成的。这样达不到美的高度,人家说我没有什么革命意识。说得多对呀。
你也知道了幽冥和ròu麻全都不合我的心意。还有什么呢?我看我不要废话了。别人知道了要笑话的:王先生给李银河写qíng书,胡扯又八道,又是幽冥,又是ròu麻。这不是一件太可笑的事实吗?就此打住,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2日
你快该回来了吧!我要疯了。——又及
你好哇,李银河。
你可真有两下子,居然就不回来了。要是你去威尼斯,恐怕就永辈子见不到你了。
据说《人民日报》和贵报(当时我在光明日报社工作——李银河注)现在正在出乱子,看来你gān的这一行是有一点风波之险,也挺有意思的。今天下午一看解放军报,居然套着红。恐怕是刺刀要见红。这么热闹你在杭州还待得下去?还不回来参加打?
我有点担心你锋芒太外露。这年头上战场要有点策略,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装哑巴。
我今天又发现了剩余jīng力的规律,是关于文化生活的,可以解释现代文学的没落。大略是现代科学的发达占用了很多的剩余jīng力,所以现在只能有很低等的文学,这是说西方世界,中国人呢?中国人很闲散,尤其是有文化的阶层,闲散得太厉害了(这是从近代史角度上去说),所以程度不等地喜欢ròu麻的东西。这也是一种对于文化的需求呢。你看,老百姓养活了他们,他们在创造粪便一样的文化!我想,将来中国人还会有很多的剩余jīng力的,在这上面可以开出很美的jīng神生活之花。ròu麻的文化只会使人堕落,粗糙的文化只能使人愚昧,这样的人盖不成jīng美的大厦。一个美好的社会没有美好的jīng神生活是不成的。西方世界慢慢地会觉醒的,从诲盗诲yín的文化中觉醒过来,他们的剩余jīng力会走上正路。东方世界我就不敢说了。总之,人们应当为自己的剩余jīng力建设美好的jīng神生活,这是物质所代替不了的。这样的文化不带一点点的ròu感,只能用jīng神去感受,需要最崇高的智慧,这一点我已经可以断定。
至于我们呢?唉,说到我们,我叹一口气准备去睡觉了。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3日
你好哇,李银河!
今天还不见你出现。我脑子里出现了很多宿命论的狂想。比方说,我很想抛一个硬币来占一占你是否今天回来。这说明我开始有点失常了。
人呀,无可奈何的时候就要丑态百出。我来揣测你遇到什么了。
也许是会议整风,鸣放得太过了吧?北京来的记者也有一份,留在那里走不了。呜呜!但愿不是这样!
也许是你去游山玩水。太好了!好好地玩玩吧,我真希望你玩得好。天热吗?千万不要太热。下雨吗?gān万不要下雨。下雨什么也看不清楚。刮风吗?不要乱刮大风。最好是迎面而来的洁净的风。你迎风而去,风来涤dàng你的胸怀,仰望着头上的蓝天,好像走在天空的道路上。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我要给你写诗,心里太乱写不了。俾德丽采!俾德丽采!
在回家吗?在火车上吗?想到我了吗?别想,好好睡一觉吧。祝你心里平静而愉快。为什么没有高速火车呢?飞机!协和式飞机!我想一头穿过墙壁奔出去找你。去不了,我太无能。
飞飞飞,飞飞飞,你快飞回来。××昨天来找我,说他也不知道你的消息。这几天我gān什么也静不下心来。我今年准考不上大学。前天办工业三十条学习班,我中午喝得大醉,被头当场点名,我厚着脸皮不在乎。
我发誓,你不回来我也不给你写信了。再写我就要胡说八道了。绝对不写。不写。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5日
我没有怨恨吧?一点也没有吧。——又及
还有,我瞎扯。不是俾德丽采。那不是咒你吗?不怪我,怪但丁。打倒但丁!打倒意大利!打倒佛罗伦萨!
第12节
李银河,你好!
我自食其言,又来给你写信。按说世界上有很多的人,可是我今天病歪歪地躺了一天,晚上又睡不着觉,发作了一阵喋喋不休的毛病,又没有人来听我说。
我又在想,什么是文学的基本问题。今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我的答案是:人可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谁能对这个问题给出美妙的答案呢?当人们被污泥淹着脖子的时候?
有很多的人在从少年踏入成人的时候差了一步,于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就和他们永别了,真是可惜。在所有的好书中写得明明白白白的东西,在人步入卑贱的时候就永远看不懂,永远误解了,真是可惜。在人世间有一种庸俗势力的大合唱,谁一旦对它屈服,就永远沉沦了,真是可惜。有无数为人师表的先生们在按照他们自己的模样塑造别人,真是可惜。
中国人真是可怕!有很多很多中国人活在世上什么也不gān,只是在周围逡巡,发现了什么就一拥而上。比方说,刘心武写了《班主任》,写得不坏,说了一声“生活不仅如此!”就有无数的人拥了上去,连声说:“太对太对!您真了不起!您是班主任吧?啧啧,这年头孩子是太坏。”ròu麻得叫人毛骨悚然。我觉得这一切真是糟透了。
人可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呢?这问题真是深奥。我回答不上来。我知道已往的一切都已经过去。雨果博爱的bào风雨已经过去。罗曼?罗兰“爱美”的风bào已经过去。从海明威到别的人,消极的一切已经过去。海面已经平静,人们又可以安逸地生活了。小汽车。洗衣机。中国人买电视,造大衣柜,这一切和我的人格格格不入。有人学跳舞,有人在月光下散步,有人给孩子洗尿布,这一切和我格格不入。有人解释革命理想,使它更合理。这是件很好的工作。
可是我对人间的事qíng比较关心。人真应该是巨人。世界上人可以享有的一切和道貌岸然的先生们说的全不一样。他们全是白痴。人不可以是寄生虫,不可以是无赖。谁也不应该死气白赖地不愿意从泥坑里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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