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有点担心你和我是很不同的人。我正是为这一点爱你,可是我怕你会为这一点不爱我。你呀,你是一个热qíng的人,你很热。我恐怕我有点儿温。我不经常大喜,几乎不会狂喜。你欣喜若狂的时候,也许我只会点头微笑。不,我说这个你也许不会懂呢。我带有一点宿命的qíng调。我一丁点也不迷信,只不过有一点该死的这种qíng调罢了。所以我对你的爱不太像火,倒像烧红的石头呢。不过我太喜欢你了,太想爱护你了。你不知道我呢。我爱谁就觉得谁就是我本人,你能自由也就是我自由。不过我可不高兴你把我全忘了。这件事你可不能gān。
下星期日我们到郊外去吧,去看看我的jīng神巢xué。在那儿你就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xué居野人了。
说真的,我喜欢你的热qíng,你可以温暖我。我很讨厌我自己不温不凉的思虑过度,也许我是个坏人,不过我只要你吻我一下就会变好呢。
小波11月5日
银河,你好!
你给我带来一个多么美好的东西,就是说,一个多么好的夜晚!想你,想着呢。
你呀,又勾起我想起好多事qíng。我们生活的支点是什么?就是我们自己。自己要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生活,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意义。你让我想起光辉、希望、醉人的美好。今生今世永远爱美,爱迷人的美。任何不能令人满意的东西,不值得我们屈尊。
我不要孤独,孤独是丑的,令人作呕的,灰色的。我要和你相通,共存,还有你的温暖,都是最迷人的啊!可惜我不漂亮。可是我诚心诚意呢,好吗我?我会爱,入迷,微笑,陶醉。好吗我?
你真可爱,让人爱得要命。你一来,我就决心正经地、不是马虎地生活下去,哪怕要费心费力呢,哪怕我去牺牲呢。说傻话不解决问题。我知道为什么要爱,你也知道为什么了吧?我爱,好好爱,你也一样吧。(不一样也不要紧,别害怕,我不是大老虎。)
小波12月1日晚
银河,你好。
上次给你写的信忘了发了,你别生气,我以为已经发了呢,结果还在我这儿。所以我还要给你写。
不知道你在gān什么呢。我给你写信时又想抽烟。你知道一种习惯要是有了十年真不好克服。真的,我告诉你,我老是对自己做过的不满意。我们这种人的归宿不是在人们已知的领域里找得到的,是吗?谁也不能使我们满意,谁也不能使我们幸福,只有自己做出非凡的努力。还有我要你,和我有宿缘的人。不知为什么,我认定除了它,只有你是我真正要的。除了你们,对什么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的,我要好好爱你,好好的。不一定要你爱我,但是我爱你,这是我的命运。
你看了《狐狸的故事》吗?伴奏的音乐是摇滚乐啊!就是硬壳虫音乐。我做梦也想不到呢。也许是有人胆子大,也许是大官们老杆的听不出来。总之,一件有趣的事。
小波12月2日晚
(恐怕要3日发了)
银河,你好!
我收到你的信了。可是我仍然闷闷不乐,只有等你回来(1978年冬我在外地调查——李银河注)我才高兴呢。
你可要我告诉你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可以告诉你,过的是没有你的生活。这种生活可真难捱。北京天气很冷,有时候天yīn沉沉的,好像要开始一场政治说教,可真叫人腻歪。有时我沮丧得直想睡觉去。说实在的,我没有像堂?吉诃德一样用甜甜的相思来度过时间,我没有,我的时间全在沮丧中度过。我很想你。
我好像在捱牙痛,有一种抑郁的心qíng我总不能驱散它。我很想用一长串排比句来说明我多么想要你。可是排比句是头脑浅薄的人所好,我不用这种东西,这种形式的东西我讨厌。我不用任何形式,我也不喜欢形容词。可以肯定地说,我喜欢你,想你,要你。
总之,爱人和被人爱都是无限的。
你走了以后我写了几页最糟糕、顶顶要不得的东西,我真想烧了它。快考试了,没有时间再写啦。我写一个女孩子爱上一个男孩子之后想到:“我要和他一起深入这个天地,一去再也不回来。”我总也写不好爱qíng,什么热烈和温qíng也到不了我的笔端,我实在是低能透啦。我觉得爱qíng里有无限多的喜悦,它使人在生命的道路上步伐坚定。
最近有一些事qíng实在坏透啦。比方说,报上公然号召大家少谈些主义,要埋头工作。不要关心政治。真他妈的放屁。过去要大家人人都要革命,现在又要大家都不要瞎革命啦,老老实实去gān活。只有某些经过特许的人才能革命呢。
告诉你,我现在都嫉妒起别人的爱qíng来啦。我看到别人急急忙忙回家去找谁,或者看到别人在一起,心里就有一种不快,好像我被人遗弃了一样。吁,我好孤单!
银河,你好!
我现在忙着应付期中考试和等你回来。你在外面过得好吗?我梦见过你几次了。
北京好冷啊,还是南方暖和吧?我有点羡慕候鸟的生活:到了冬天就和你一起飞到南方去,飞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去。
我要是个作曲家,我现在的心境做起“葬礼进行曲”来才叫才思不绝呢。我整天哭丧着脸。
你要是回来我就高兴了,马上我就要放个震动北京城的大pào仗。
今天上课我听老师说,无锡是全中国农村收入最高的地方。哼,你们可算找了个好地方呢。小楼和雕花大chuáng看见了不少吧?我猜你们到河南就该看见些不妙的事qíng了。
总有一天中国会在农村人口的大海里沉下去。现在有些青年有点冲动,就像沉船上的耗子,渴望变革,也是为了救自己和救大家。头头们很怒,希望大家在一艘沉船上做忠于职守的水手。唉,忠于职守也得淹死。人家说中国的生态平衡已经被彻底打乱,总有一天水里没有鱼烧饭没有柴土地全部盐碱化地上人摞人。总得有个变革才好。
银河,我猜这一切要到我们死后才发生呢。银河,我爱你。我们来过快乐的生活吧!银河,快回来。
银河,你好!
你星期六就要回来了吧?那么说,只差两天了。啊,我盼望了好久了!
你的信真好玩,你把所有的英文词都写错了。Bye-Bye,fool,都不对,只有“党员”写对了,这件事儿真有趣。
银河,我离党的要求越来越远啦。真的,我简直成了个社会生活中的叛逆。怎么说呢?我越来越认为,平庸的生活、为社会扮演角色,把人都榨gān了。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尽义务,我们自己的价值标准也是被规定了的。做人的乐趣不是太可怜了吗?难怪有人qíng愿做一只疯狗呢。
最可憎的是人就此沉入一种麻木状态。既然你要做的一切都是别人做过一千万次的,那么这事还不令人作呕吗?比方说你我是二十六岁的男女,按照社会的需要二十六岁的男女应当如何如何,于是我们照此做去,一丝不苟。那么我们做人又有什么趣味?好像舔一只几千万人舔过的盘子,想想都令人作呕。
我现在一拿笔就想写人们的相爱——目空一切的那种相爱。可以说这样爱是反社会的。奥威尔说的不错,可是他的直觉有误,错到xingyù上去了。总的来说,相爱是人的“本身”的行为,我们只能从相爱上看出人们的本色,其他的都沉入一片灰蒙蒙。也许是因为我太低能,所以看不到。也许有一天我会明白人需要什么,也就是撇开灰色的社会生活(倒霉的机械重复,乏味透顶的gān巴巴的人的gān涉),也撇开对于神圣的虔诚,人能给自己建立什么生活。如果人到了不受限制的qíng境,一点也不考虑人们怎么看自己,你看看他能有多疯吧。我猜人能做到欢乐之极,这也看人的才能大小。出于爱,人能gān出透顶美好的事qíng,比木木痴痴的人胜过一万倍。
我一想到你要回来就可高兴啦,我想你想的要命。现在可该结束了,就要和你在一起了。
我好久不写小说了,要考试呢。再说,我觉得这样危险——应当努力搞好斗批改,反对资产阶级思想。再这样下去要成了体系了,还不该枪毙?写得又很坏,没有才能——能力退化。全世界除了你没有一个人说好。
爱你。小波
不写信了,等你回来和你说。
银河,你好!
我又来对你瞎扯一通了。我这么胡说八道你生气了吗?可是我真爱你,只要你乐意听,我就老说个不停,像不像个傻子?
真的,我那么爱你,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男孩子们都喜欢女孩子,可是谁也没有我喜欢你这么厉害。我现在就很高兴,因为你又好又喜欢我,希望我高兴,有什么事qíng也喜欢说给我听。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你gān过偷果酱这样的事儿吗?我就gān过,我猜你一定从来没gān过,因为你乖。
只有一件事qíng不好。你见过我小时候的相片了吧?过去我就是他,现在我不是他了,将来势必变成老头。这就不好了。要是你爱我,老和我好,变成老头我也不怕。咱们先来吃果酱吧,吃完了两个人就更好了,好到难舍难分,一起去见鬼去。你怕吗?我就不怕,见鬼就见鬼。我和你好。
今天我累死啦!烦死啦!我整天在洗试管,洗烧杯,洗漏斗,洗该死的坛坛罐罐。我顶腻的就是这个,可是该死的老师还说洗的不gān净,又重洗。他们还说,洗不gān净试验做不成就是不及格,这可把我吓坏了。洗完我垂头丧气,好像做贼被抓一样不痛快。我多倒霉,上这个劳什子大学。更倒霉的是星期天和你出去又碰上了哭丧脸天气。我更倒霉的是一星期只能见你一次,其他时间只能和我不爱见的人在一起。
昨天我看见了好多qíng侣,我觉得很喜欢那些人。过去我在马路边看见别人依依不舍就觉得ròu麻,现在我忏悔。居然我能到了敢在大街上接吻的地步,我很自豪。
爱qíng真美,倒霉的是咱们老不能爱个够。真不知我过去做过什么孽遭此重罚,因而连累了你。
真希望下个星期日早来,并且那一天chūn光明媚。
小波3月5日
银河,你好!
看了你的信。你呀,总是疑神见鬼的。甚至连太熟悉都害怕。有什么可怕呢?连我瞎编的故事都能让你不高兴,那我以后不讲故事给你听了。你知道故事千万不能是我们都熟悉的,要是那样就太没意思了。
后来你的那封信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你的比拟太让我伤心:什么丧失了名誉的卡杰琳娜呀,马格特啊。你瞧,她们多么狭隘。你说,她们是不是除生活本身什么都没有的人?我总觉得她们不是太可钦佩的人。当然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得很对。我很知道摆在一个女孩子面前的道路忧患重重。我绝不肯因为我的缘故使谁陷入可悲的境地,再说我自己对那种生活丝毫也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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