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说,佛是完美的,此佛残成这样,还算佛吗?人如果没头身,残骸是可恶的,佛残缺了却依样美丽。我看着它的时候,香火袅袅,那头和身似乎在烟雾中幻化而去,而端庄和善的面容就在空中,那低垂的微微含笑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佛,”我说,“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脚也是佛。”光明的玻璃粉碎了还是光明的。瞧这一手一脚呀,放在那里是多么安祥!
或说,佛毕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况这尊佛仅是一块石头。是石头,并不坚硬的沙质石头,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入了虔诚,而被供奉在庙堂里度众生又赋予了意念,这石头就成了佛。钞票不也仅仅是一张纸吗,但钞票在流通中却威力无穷,可以买来整庄的土地,买来一座城,买来人的尊严和生命。或说,那么,既然是佛,佛法无边,为什么会在泾河里冲撞滚磨?对了,是在那一个夏天,山洪bào发,冲毁了佛庙,石佛同庙宇的砖瓦、石条。木柱一齐落入河中,砖瓦、石条、木柱都在滚磨中碎为细沙了而石佛却留了下来,正因为它是佛!请注意,泾河的泾字,应该是经,佛并不是难以逃过大难,佛是要经河来寻找它应到的地位,这就是他要寻到我这里来。古老的泾河有过柳毅传书的传说,佛却亲自经河,洛河上的甄氏成神,飘渺一去成云成烟,这佛虽残却又实实在在来我的书屋,我该呼它是泾佛了。
我敬奉着这一手一脚的泾佛。
许多人得知我得了一尊泾佛,瞧着皆说古,一定有灵验,便纷纷焚香磕头,祈祷泾佛保佑他发财,赐他以高官,赐他以儿孙,他们生活中缺什么就祈祷什么,甚至那个姓王的邻居在打麻将前也来祈祷自己的手气。我终于明白,泾佛之所以没有了头没有了身,全是被那些虔诚的芸芸众生乞了去的,芸芸众生的最虔诚其实是最自私。佛难道不明白这些人的自私吗,佛一定是知道的,但佛就这么对待着人的自私,他只能牺牲自己而面对着自私的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把泾佛供奉在书屋,每日烧香,我厌烦人的可怜和可耻,我并不许愿。
“不,”昨夜里我在梦中,佛却在说,“那我就不是佛了!”
今早起来,我终于cha上香后,下跪作拜,我说,佛,那我就许愿吧,既然佛作为佛拥有佛的美丽和牺牲,就保佑我灵魂安妥和身躯安宁,作为人活在世上就好好享受人生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烦恼吧。
人都是忙的,我比别人会更忙,有佛亲近,我想以后我不会怯弱,也不再逃避,美丽地做我的工作。
1997年2月20日我喜欢收藏,尤其那些奇石、怪木、陶罐和画框之类,旦经发现,想方设法都要弄来。几年间,房子里已经塞满,卧室和书房尽是陶罐画框乐器刀具等易撞易碎之物,而客厅里就都成了大块的石头和大块的木头,巧的是这些大石大木全然动物造型,再加上从新疆弄来的各种shòu头角骨,结果成了动物世界。这些动物,来自全国各地,有的曾经是有过生命,有的从来就是石头和木头,它们能集中到一起陪我,我觉得实在是一种缘份,每日奔波忙碌之后,回到家中,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龙虎狮豹,牛羊猪狗,鱼虫鹰狐,就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欢愉,劳累和烦恼随之消失。
但因这些动物木石不同,大小各异,且有的眉目慈善,有的嘴脸狰狞,如何安置它们的位置,却颇费了我一番心思。shòu头角骨中,盘羊头是最大的,我先挂在面积最大的西墙上,但牦牛头在北墙挂了后,牦牛头虽略小,其势扩张,威风竟大于盘羊头,两者就调了过。龙是不能卧地的,就悬于内门顶上。guī有两只,一只蹲墙角,一只伏沙发扶手上。
柏木根的巨虎最占地方,侧立于西北角。海百合化石靠在门后,一米长的角虫石直立茶杌前。木羊石狗在沙发后,两个石狮守在门口。这么安排了,又觉得不妥,似乎虎应在东墙下,石鱼又应在北边沙发靠背顶上,龙不该盘于门内顶而该在厅中最显眼部位,羊与狗又得分开,那只木狐则要卧于沙发前,卧马如果在厨房门口,仰起的头正好与对面墙上的真马头相呼应。这么过几天调整一次,还是看着不舒服,而且来客,又各是各的说法,倒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一夜作梦,在门口的两个狮子竟吵起来,一个说先来后到我该站在前边,一个说凭你的出身还有资格说这话?两个就咬起来,四只红眼,两嘴茸毛。梦醒我就去客厅,两个狮子依然在门口处卧着,冰冰冷冷的两块石头。
心想,这就怪了,莫非石头凿了狮子真就有狮子的灵魂?前边的那只是我前年在南山一个村庄买来的,当时它就在猪圈里,当时发现了,那家农民说,一块石头,你要喜欢了你就搬去吧。待我从猪圈里好不容易搬上了汽车,那农民见我兴奋劲,就反悔了,一定要付款,结果几经讨价还价,付了他二十五元。这狮子不大威风,但模样极俊,立脚高望,仰面朝天,是个高傲的角色,像个君子。另一只是一个朋友送的,当时他有一个拴马桩和这只狮子,让我选一个,我就带回了这狮子,我喜欢的是它的蛮劲,模样并不好看,如李逵、程咬金一样,是被打破了头仍扑着去进攻的那种。
我拍了拍它们,说:吵什么呀,都是看门的有什么吵的?!但我还是把它们分开了,差别悬殊的是互不计较的,争斗的只是两相差不多的同伙,于是一个守了大门,一个守了卧室门。第二日,我重新调整了这些动物的位置,龙、虎、牛。
马当然还是各占四面墙上墙下,这些位置似乎就是它们的,而西墙下放了羊。鹿、石鱼和角虫石,东墙下是水晶猫、水晶狗。guī和狐,南墙下安放了石麒麟,北墙的沙发靠背顶上一溜儿是海百合化石,三叶虫化石,象牙化石,鸵鸟,马头石,猴头石。安置毕了,将一尊巨大的木雕佛祖奉在厅中的一个石桌上,给佛上了一柱香,想佛法无边,它可以管住人xing也可以管住shòuxing的。又想,人为灵,shòu为半灵,既有灵气,必有鬼气,遂画了一个钟馗挂在门后。还觉得不够,书写了古书中的一段话贴在沙发后的空墙上,这段话是:碗大一片赤县神州,众生塞满,原是假合,若复件件认真,争竟何已。
至今,再未做过它们争吵之梦,平日没事在家,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觉顺眼,也甚和谐,这恐怕是佛的作用,也恐怕是钟馗和那段古句的作用吧。我来自乡下,其貌亦丑,爱吃家常饭,爱穿随便衣,收藏也只喜欢土罐。西安是古汉唐国都,出土的土罐多,土罐虽为文物,但多而价贱,国家政策允许,容易弄来,我就藏有近百件了。家居的房子原本窄狭,以致于写字台上,书架上,客厅里,甚至chuáng的四边,全是土罐。我是不允许孩子们进我的房子,他们毛手毛脚,担怕撞碎,胖子也不让进来,因为所有空间只能独人侧身走动。曾有一胖妇人在转身时碰着了一个粮仓罐,粮仓罐未碎,粮仓罐上的一只双耳唐罐掉下来破为三片。许多人来这里叫喊我是仓库管理员,更有人抱怨房子yīn气太重,说这些土罐都是墓里挖出来的,房子里放这么多怪不得你害病。我是长年害病,是文坛上著名的病人,但我知道我的病与土罐无关,我没这么多土罐时就病了的。至于yīn气太重,我却就喜欢yīn,早晨能吃饭的是神变的,中午能吃饭的是人变的,晚上能吃饭的是鬼变的,我晚上就能吃饭,多半是鬼变的。有客人来,我总爱显示我的各种土罐,说它们多朴素,多大气,多憨多拙,无人了,我就坐在土罐堆中默看默笑,十分受活。
我是很懒惰的人,不大出门走动,更害怕去社jiāo应酬。自书画渐渐有了名,虽别人以金来购,也不大动笔,人骂我借墨,吝啬佬,但凡听说哪儿有罐,可以弄到手,不管白日黑天,风寒雪雨,我立即就赶去了。许多人因此而骗我,提一只土罐来换几个字,或要送我一只土罐而要求去赴一个堂会,上当受骗多了,我也知道要去上钩人瓮,但我控制不了我,我受不了土罐的诱惑。我想,在权力、金钱、女色、名誉诸方面,我绝对有共产党人的品质,而在土罐方面不行。对于土罐的如此嗜好,连我也觉得不解,或许我上上的那一世曾经是烧窑的?或许我上上的哪一世是个君王富豪?
这些土罐,少量是古董市场上买的,大量是以字画变换,还有一些,是我使了各种手段从朋友、熟人手中qiáng夺巧取而来。在我洋洋得意收藏了近百的土罐之时,一日去友人芦苇家,竟然见得他家有一土罐大若两人搂抱,真是馋涎yù滴,过后耿耿于怀,但我难以启口索要,便四处打听哪儿还有大的,得知陕北佳县一带有,雇车去民间查访,空手而归,又得知径阳某人有一巨土罐,驱车而去,那土罐大虽大,却已破裂。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遂鼓足勇气给芦苇去了一信,写道——古语说,神归其位,物以类聚。我想能得到您存的那只特大土罐。您不要急。此土罐虽是您存,却为我爱,因我收集土罐上百,已成气候,却无统帅,您那里则有将无兵,纵然一本巨大,但并不是森林,还不如待在我处,让外人观之叹我收藏之盛,让我抚之念兄友qíng之重。当然,君子是不夺人之美,我不是夺,也不是骗,而要以金购买或以物易物。土罐并不值钱,我愿出原价十倍数,或您看上我家藏物,随手拿去。古时友人相jiāo,有赠丫环之举,如今世风日下,不知兄肯否让出瓦釜?信发出后,日日盼有回复,但久未音讯,我知道芦苇必是不肯,不觉自感脸红。正在我失望之时,芦苇来电话:“此士罐是我镇家之物,你这般说话,我只有割爱了!”芦苇是好人,是我知已,我将永远感谢他了。我去拉那巨大土罐时,特意择了吉日,回来兴奋得彻夜难眠,我原谅着我的掠夺,我对芦苇说:物之所得所失,皆有缘份啊!
现在,巨大土罐放在我的家中,它bī着一些家什移位于阳台上,而写字台仅留给我了报纸一般大的地方。我在想,这套房子到底是组织上分配给我住的还是给土罐住的?这些土罐是谁人所做,埋人谁人坟墓,谁人挖掘出土,又辗转了谁人之手来到了我这里?在我这里呆过百年了又落在哪人手中,又有谁能还知道我曾经收藏过呢?土罐是土捏烧而成,百年之后我亦化为土,我能不能有幸也被人捏烧成土罐,那么,家里这些土罐是不是有着汉武帝的土,司马迁的土,唐玄宗或李白的土?今夜,月明星稀,家人已睡,万籁俱静,我把每个土罐拍拍摸摸,以想象,在其身上书写了那些历史的人名,恍惚间,便觉得每个土罐的灵魂都从汉唐一路而来了,竟不知不觉间在一土罐上也写下了我的名字。
1998年2月19日龙是柏树,树长堰塘,塘在成都西的一个山拗里。我去看它的时候已经中午,天不晴不雨,恤恤地小船在长溪摇了一小时,人上岸,溪里的一群鸭子也上岸,竟一直导游到塘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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