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王安认为皇帝真正圣明。王安相信,任何丢失的东西都可以寻回,捉不到贼,就要用贼想要,或更想要的东西jiāo换。他虽然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可还是想不出怎么才能使那女孩把手串jiāo回来。中午时他坐在家里凝神苦思,下意识地用指头去挖席子,不知不觉把席子抠出一个大dòng。
那时屋外天气很热,阳光把蝉都晒晕了,以致鬼方坊里万籁无声。可是王安屋里是一片凉慡的绿荫,空气里弥漫着夹竹桃的苦味,糙叶的芳香,还有gān槐花最后的甜香味。他家里摆满了瓶瓶罐罐,里面cha着各种各样的绿枝。一旦露出gān枯的迹象,女孩就把旧枝条拿出去用新的枝条来代替。现在屋里的树枝、灌木和糙叶全是一片新绿。她心满意足,就伏在窗前的席子上睡着了。
女孩睡着时,没有一丝声息。只有肩头在微微起伏。她睡觉的姿势也很奇特。这说明她所说的并非虚妄。她说她没有家,也不记得有过家。王安没法相信人没有家怎么能长大,但是如果她有过家,就不会以这种姿势睡觉,因为没有人用这种姿势在家里睡觉。
这女孩搬到王安家里已经两天了。王安以为住在一个屋檐下两天两夜已经足够了解一个女人。可是除了她说过的那些话,王安对她还是一无所知。她对王安说,除了王安的老婆她和谁都不熟识。也许王安的老婆能说出,怎样才能使女孩jiāo去手串。可是她却被关在禁卫军把守的天牢里,不容探视。王安没法向别人打听这女孩的心xing,他只好自己来解这个谜。
他想到昨天晚上,他在她面前更衣,那女孩走过来,用指尖轻轻触及他的ròu体。她不像王安老婆那样把手掌和身体附着到他身上。只消看一看,闻一闻,轻轻一触就够了。她在王安面前更衣,毫无扭捏之态,在青色的灯光下王安看到除了两个微微隆起的Rx房,她身上再没有什么阻止她跑得快,就如西域进贡给皇帝的猎豹。她骨骼纤细,四肢纤长,好像可以和羚羊赛跑。
女孩说,她爱王安,如果得不到王安的爱,她一辈子也不会把手串jiāo出来,哪怕王安的老婆死在狱中,哪怕王安因此被处宫刑,也得不到她的同qíng。王安也准备爱她,可是不知怎么爱才好。如果她再大几岁,或者在市井里住过几年,那么一切都简单了,现在要他去爱简直是岂有此理。
女孩说,以前她住在终南山中,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在山林里她感到需要爱,才搬到长安城里来。这个哑谜叫王安无从捉摸起,人住在深山无人的地方,也会知道爱吗?她在深山中体会到的爱,也不知有多么怪诞。王安想不出头绪,就把她叫起来问。
“甥女儿,你在深山里见过飞鸟jiāo尾,或者两条青蛇缠在一起?你听见深秋漫山的金铃子叫,心中可有所感?你也许见过一只雄猫寻母猫的气味而去,或者公山羊们在绝壁上抵角?”
女孩听了勃然大怒,说:“舅舅,你真讨厌死了,你简直像舅娘一样骚,如果你再这么胡说,我就跑到深山里去,等你被阉了再回来!”
王安只好让她继续睡觉,他知道她不是个思chūn昏了头的傻丫头。在胸上点痣,引诱王安去捉,那不过是孩子的恶作剧,她并不喜欢这些。
王安想来想去,觉得脑筋麻木,他闻到屋里森林般的气味,就动了出去走走的念头。于是他走到坊间的绿荫中去,觉得天气很热。等头顶槐花落尽,真正的酷暑就会来临。
星星点点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照在王安身上,光怪陆离,他渐渐忘去心中的烦恼。走进一片浓绿之中,听见极远处一辆牛车在吱吱地响。坊间的道路不只一条,它们弯弯曲曲地在槐林中汇合又分散。王安遇到一只迷路的小蝴蝶,它在荆棘之中奋力扑动翅膀要飞出去。他想到皇帝也是这么奋力地要寻回手串,寻求一条通向月夜下横陈的玉体之路。这些路曲曲弯弯,居然在这里汇合,其中的机缘真不可解。
王安在心中拿蝴蝶打个赌赛:如果它飞出糙丛,那么皇上的手串也能寻回来。所以当蝴蝶的白翅膀在刀丛剑树中挂得粉碎,它那小小的身子和伤残的翅膀一起坠落时,他几乎伤心地叫进来。就在这时那个女孩来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说:
“舅舅,出来散步也不叫上我!一起走走吧。”
王安把蝴蝶的悲哀忘掉,和她一起到更深的绿荫中去。他把她的小手握在手中,感受到一股冷意从手中透入。就想起初见她时,这个女孩在槐树下捡槐蚕的qíng景。女孩把绿色的活槐蚕揣在怀里,那种冰凉蠕动的感觉是多么奇妙啊!她身上有一种青苔的气味,王安想到女孩在一池绿水中洗衣服,洗出的衣服又柔软又舒适。他们在绿荫中走了很久。王安很放松,很愉快,他感觉她贴体的触觉、嗅觉和遥远的听觉、视觉逐渐分开。她在很近的地方,女孩在很远的地方。当冰凉蠕动的感觉深入内心的时候,王安知道自己在爱了。
他们回家以后,王安脱去冷湿的衣服。女孩伸出舌尖,尝一尝他胸前的汗味儿。她叫王安是“舅舅qíng人”。后来这位“舅舅qíng人”和她在椭圆形的大浴桶里对坐,桶里盛着清凉的水。
王安看到女孩在一片绿荫之中。他终于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按在她胸骨上,不带一点ròuyù地说,他爱她,他对她充满了绿色的爱。女孩听见这句话,就从浴桶里跳出去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那串骨珠从密室的天窗飞进来,摔在皇帝的脑袋上。皇帝得回了手串很高兴,就不计较这种jiāo回手串的方式是多么不礼貌。他命令禁卫军把公差的家眷放了,还给每人五两银子压惊钱。王安的老婆回家时天色还没大亮,王安怕她会和他大闹一场,谁知她没有。洗去坐牢时积下的泥垢和汗臭,穿上长裙,她和他做房中的游戏。休息时她说,抓人和撒泼都是坏毛病,她已经决心改了。在黑牢她还看透了一点,就是白天也可以当成黑夜来过。对于她这种达观的态度,王安当然表示欢迎。
王安的老婆说,她根本不相信能活着回到王安身边,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是小青(就是那女孩的名字)gān的。她知道那女孩会飞檐走壁,偶尔也偷东西。所以当禁卫军把她抓走时,她把王安和小青的祖宗八代都骂遍了。不过骂人不能解决问题。她坐在牢里腐烂cháo湿的稻糙上,深悔以前没在王安耳边提到她有一位野猫似的小女友,于是她又想通吃醋也是个坏毛病,她也决心要改。
这些都不足以难倒王安,她深知自己的丈夫是全世界日子机警的公差,尤其是对付女贼时。即便他找不到那女子,她也会自己找上门去。真正困难的是叫她承认自己是贼,而且要她jiāo出赃物。她无法想像王安怎么看透谜底。案发前,有一天傍晚,她和小青在房里聊天时,她说完和自己是水,王安是舟的比喻,就说这是爱的真谛。
那女孩说,她体会到的爱和她很不同。从前她在终南山下,有一回到山里去,时值仲夏,闷热而无雨,她走到一个山谷里,头上的树叶就如yīn天一样严丝合fèng,身边是高与人齐的绿糙,树gān和岩石上长满青苔。在一片绿荫中她走过一个水塘,浅绿色的浮萍遮满了水面,几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
女孩说,山谷里的空气也绝不流动,好像绿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浓绿之中,她看到一点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糙之中。那时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静中抚摸自己的肢体,只觉得滑润而冰凉,于是她体会到最纯粹的恐怖,就如王安的老婆被铁链锁住脖子时。然后她又感到爱从恐惧中生化出来,就如绿糙中的骸骨一样雪白,像秋后的白桦树gān,又滑又凉。
王安的老婆对她的体会绝不赞同,她在遇到王安之前,脖子上从未挂过锁链,所以当王安锁住她时,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占有,那种屈rǔ与顺从的感觉,怎能用深糙中的骸骨比拟,就笑那女孩说:“你去试试,看世上能不能找到一位qíng郎,给你这种绿色的爱!”
于是产生了一场口角,那女孩在盛怒中顿足而去。
王安的老婆深知小青一定要王安身上打主意,她却不知她还能把自己搞到牢里去。说完这些话,她就玩王安的胡须,说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大丈夫,连皇帝也不能与之比拟。
一、人妖
“我与那个杨素瑶的相识还要上溯到十二年以前”,老陈从嘴上取下烟斗,在一团朦胧的烟雾里看着我。这时候我们正一同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可以把这段经历完全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除了那个现在在太平洋海底的她。我敢凭良心保证,这是真的;当然了,信不信还是由你。”老陈在我的脸上发现了一个怀疑的微笑,就这样添上一句说。
十二年前,我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我可以毫不chuī牛的说,我在当初是被认为是超人的聪明,因为可以毫不费力看出同班同学都在想什么,就是心底最细微的思想。因此,我经常惹得那班孩子笑。我经常把老师最宠爱的学生心里那些不好见人的小小的虚荣、嫉妒统统揭发出来,弄得他们求死不得,因此老师们很恨我。就是老师们的念头也常常被我发现,可是我蠢得很,从不给他们留面子,都告诉了别人,可是别人就把我出卖了,所以老师都说我“复杂”,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形容词!在一般同学之中,我也不得人心。你看看我这副尊容,当年在小学生中间这张脸也很个别,所以我在同学中有一外号叫“怪物”。
好,在小学的一班学生之中,有了一个“怪物”就够了吧,但是事qíng偏不如此。班上还有个女生,也是一样的jīng灵古怪,因为她太jīng,她妈管她叫“人妖”。这个称呼就被同学当作她的外号了。当然了,一般来说,叫一个女生的外号是很下流的。因此她的外号就变成了一个不算难听的昵称“妖妖”。这样就被叫开了,她自己也不很反感。喂,你不要笑,我知道你现在一定猜出了她就是那个水怪杨素瑶。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会给你讲一个杜撰的故事,说她天天夜里骑着笤帚上天。这样事qíng是不会有的,而我给你讲的是一件真事呢。我记得有那么一天,班上来了一位新老师,原来我们的班主任孙老师升了教导主任了,我们都在感谢上苍:老天有眼,把我们从一位阎王爷手底下救出来了。我真想带头三呼万岁!孙老师长了一副晦气脸,四年级刚到我们班来上课时,大家都认为他是特务!也有人说他过去一定当过汉jian。这就是电影和小人书教给我们评判好赖人的方法,凭相貌取人。后来知道,他虽然并非特务和汉jian,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土匪,粗野得要命。“你没完成作业?为什么没完成!”照你肚子就捅上一指头!他还敢损你、骂你,就是骂你不骂你们家,免得家里人来找。你哭了吗?把你带到办公室让你洗了脸再走,免得到家泪痕让人看见。他还敢揪女生的小辫往外拽。谁都怕他,包括家长在内。他也会笼络人,也有一群好学生当他的爪牙。好家伙,简直建立了一个班级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