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起来,说他爹年纪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但新事qíng还这么看不过眼?
可不!把我一天管得死死的,今日腊月廿八,这里逢集,我说去集上看看,他粗声吼着,让我在家,说一个大姑娘家,人面前疯来疯去不是体统。呀,馍熟了!
她叫着,跳起身来,就去锅台,双手拍着笼盖,叫道: 长!长! 然后就哗地揭开笼盖,满屋子一片白气,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听见她叫道: 好得太!全炸开了! 接着她一口一口chuī气,热气渐渐散了,她很响地在水桶里用水瓢舀水,水蘸一下,从笼里搬出一个馍来,动作像舞蹈一样。商州人白面不多,常要蒸馍时往里掺白色谷面,馍就十分讲究要炸裂。她把馍搬完了,用筷子蘸上红纸泡的红水儿一下一下点在馍顶上。又让我趁热吃了一个。
馍一连蒸过三锅,一切收拾毕了,她让我在院子里的太阳下坐着,就去上屋的箱子里取出一双新布鞋来。那鞋底纳着麻麻密密的麻绳眼儿,帮子也浆得生硬,整个鞋结实得像个铁壳子,就用木楦子来楦。楦子很紧,塞不进去,就又灌上些水,用锤子轻轻敲打。
这是给你爹过年鞋?
给我爹已经做好了。
那是谁的?
我的。噢,你吃烟吧!
她脸红了起来,又说她去隔壁那家办个事,就走了。两家的隔墙不高,我看见她站在那家院子里对着窗口喊着要买布证 你是啥价? 你卖吗?你是卖主,你说。 集市上是一毛八。 你却是我的嫂子! 那你说? 一毛二一尺。 那叫你只看一眼。 三毛! 你有那个大方? 少了不卖,多了不卖,你要多少? 一角五。 好吧,反正我给外人捎的,就让嫂子发个财! 两个人就一手jiāo钱,一手jiāo布证,又说了开来: 妹子,你给嫂子说实话,要是给你那位相好的扯衣服,我白送你,你给嫂子说…… 说得中听!我哪有相好的,你给我找一个吧!嘘,院那边有我爹的客人哩! 她们往这边看,我忙低了头。
后来她回来,问我去不去集市上,若去,和她一块走,不去,就在家守着门。我当然是去的,她就背过我把那鞋用布包了,夹在胳膊下。
集市是极大的,窄窄的一条道挤得人山人海,姑娘让我紧跟着她先去买了窗户纸。她拣纸十分仔细,要平整的,面匀的,用手一一摸了,搭在眼前对着太阳照了。买了白的,再买红的,绿的,huáng的。这里的房屋最jīng心打扮的是窗子,白纸全部糊好了,中间的方格上,是表现手艺的地方,一格红,一格绿,一格huáng,妥妥帖帖糊上,便每一格上再贴上窗花。窗花绝对是彩色的,几十种刀具,哪里该添,哪里该去,哪里该透光,一合计就在一张纸上刻成了,然后染色,然后涂酒,白天日光透进来,晚上灯光照上去,鲜明夺目,旖旎可爱呢。
买完纸,姑娘突然不见了,苦得我左找右寻,才见她在一个墙角和一个小伙子说话哩。她低着头,小伙背着身,似乎漫不经心地看别的地方,但嘴在一张一合说着。我叫她一声,她慌手慌脚起来,将那包鞋的包儿放在地上,站起来拉我往人窝走。我回头一看,那小伙已拾了鞋,塞在怀里。
那是谁? 我问。
不告诉你!
是不是你的那个?
不知道!
她回了一句,一个人从人窝挤过去,朝我喊: 快跟上! 但很快被人挤得不见了。我却无论如何不得过去,一队担柴的直叫着 撞——!撞——! 人皆两边闪道,人脚扎了根似的,身子却前后左右倒伏。等担柴的过去,那姑娘踪影也不得见了。我只好怏怏返回村子,因不能进朋友的家门,就去村北头看朋友杀猪去。
第一条猪已经杀好了,我的朋友正叼着烟歇着说话,他满口白沫直道他的见闻,然后扳指头数着四村八邻谁家女儿不好,自己找男人,谁家寡妇守了二十年了,终熬不过又嫁了人,又讲他怎么去捉jian,那野汉子怎么样,那骚婆娘又怎么样。
尽是伤风败俗!叔一辈子就见不得这种恶事了,要不知道犯罪,我真想杀猪一样放了他们的血!你见过后村王小小的三媳妇吗?
见过。 旁边的人应道。
哈,她到她男人的单位呆了半年,回来就学会握手,女的也握,男的也握,王小小骂了一顿,她还说: 那怕啥,城里人还抱住亲嘴哩! 王小小当场扇了她个嘴巴!
人家说的也没错呀!
她忘了自己是gān啥的!你知道吗,她和她村一个小伙好上了,大白天的在包谷地里咬舌头。
二叔,这些事怎么总让你看见了?
叔这眼睛尖哩,就盯着这些事哩!这几个村里,谁家媳妇,女子正经不正经,咱心里有的是数。
那你说说咱村里吧。
他正要说,抬头看见我了,笑着站起来说: 你到家去了吧,见着我那闺女了吧?说句海口,我不让她出去,她就得乖乖在家呆着。 我笑笑,却还给他点着头。
这时候,一阵猪叫,几个人又拉进一条猪来,使尽力气压倒在桃树下的方桌上,我的朋友丢掉烟蒂,系紧腰里皮绳,挽高袖子,握刀过去。左手握着猪的huáng瓜嘴,左脚扛在猪的脊背上,右腿直蹦蹦蹬地,握刀的右手翻过刀背,朝猪嘴头上狠地一磕,猪一吸气,脖子下显出一个坑儿,刀尖刚触到那坑儿,眼睛便向旁边乜斜,见压猪的小伙们把猪的下腿全抓得死死的,就喝道: 谁叫你捉下边两条腿? 小伙子们脸红了:因为把四条腿都抓死了,猪蹬踏不成,血就会淤在肚里,杀出的ròu就不新鲜。于是,手一松,缩回去了。我的朋友又是用刀背磕了一下猪嘴头,一刀捅进那坑儿,刀一抽,一股红血 刷 地冒了出来,猪哼的一声,四蹄乱蹬,有人就拿过盆子接血,猪浑身颤抖了一阵,不动弹了。这时候,我的朋友把血刀在猪背上篦了篦,刀尖在猪嘴头上扎个窟窿,拴条葛绳,挽了圈圈,便叼刀在口长长出了口气。再把一双血手往猪身上抹抹,将那最高最长的猪鬃在指头上一卷, 铮铮 拔下几撮,丢在他带的家具笼里。猪鬃是归杀猪匠的。
男主人从厨房提来滚水,桶口落得低低地倒在大环锅里。我的朋友提一桶冷水,放在锅里转了几转,伸手在水里一蘸,一抽,口里吸溜着,在试烫水哩。终于,烫水正到温度,一声喊,小伙子们提猪的四条腿,男主人提猪的尾巴,我的朋友抓住猪嘴上的葛绳,将猪慢慢放在烫水里压着,转着,翻来倒去。烫好了,一齐动手,用浮石将猪毛 嗤噜,嗤噜 刮去,用铁钩将猪挂在架上。我的朋友就取了捅条,在猪jiāo裆上捅了,然后嘴搭近去猛chuī,一边chuī,一边用棒槌敲着猪身,眼见得猪浑身胀起来了。然后用木塞塞了窟窿口,用一勺热水洒了,用刀子刮了,刀又叼在嘴里,拔掉木塞,捉住猪耳朵,照脖项xxxx里用手转割一圈,人转到猪背后,双手一用劲, 咔嚓 一声,猪头提在手里了。
现在,开膛破肚,取出尿泡,旁边的孩子们一把夺过去,倒了尿,便chuī成了大气球。取出大肠,小肠,心肺,肚子,肝子,几个人就忙着摘油,翻肚,洗肠了。一阵忙乱,我的朋友取过砍刀,割掉脖项,割掉尾巴,那尾巴偏要夹在猪的嘴里,就扳过猪一只后腿,令一个小伙扳住另一只后腿,刀子咔嚓咔嚓从上到下分去,这便是 分边子 了。围看的人头都凑了过来看膘色,有人把手指放在当腰子眼——第七个胛骨地方——量量,叫道: 嗬!二指! 一个婆娘,也伸过手来量,说: 咦,还不止哩!三指啊! 有人便将她拨开,斥道: 去,女三(指)男二(指)哩,你那指头算指头?
当人们在嘁嘁咻咻看膘色,估价时,男主人和我的朋友、队gān部蹲在井边均价啦。队gān部说: 两股子!怎么样? 男主人说: 行,就这,正好! 队gān部就往过一跳,朝众人喊: 两股子! 小伙子们都愣了,不知什么意思,老年人则面面相觑: 哟!一大一小!? 啊!是一元一角? 太贵了吧? 行,行,这是行市价。 我的朋友腿一叉,正经八百地说: 谁来?打! 一时热闹了,这个要 给我打一吊! 那个要 给我割一刀子! 想吃肥膘的要 槽头 ;想包饺子的要 勾把子 。还有些jian能人,手总不离腰子眼,喊;从这里!从这里!三下五除二,一个猪卖完了,女主人说: 咳,弄得啥吗,都没给自家留。 男主人凶道: 去!有你说的啥? 我的朋友哈哈大笑: 怎么没留,头水,下水(肚里货),里三,外三。就够你老两口子! 女主人经不住逗,也便笑了。
这一顿饭,自然在这家吃,我也便被好客的主人留下了。吃罢饭,又去另一家杀了猪,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严了。但是,姑娘没有在家。 人呢? 他说,脸上有了怒色,回过头来,却对我笑笑, 怕到后街jú香家去了。
说起jú香,他就又兴趣了,说是jú香的娘年轻时是个破鞋,jú香爹打过几顿,如今jú香爹死了,她娘做了老寡妇,但自己的儿媳妇也有些不gān不净的,jú香娘就很伤心,又不敢向儿子说明,常把他家女儿叫去说惶。
咳,这就叫报应!前檐水不往后檐流,她活该了!
又坐了一个时辰,姑娘还没有回来,他就说天黑了,要去叫她。但去了不久,就急火火回来,对我说: 他娘的,实在不像话!现在的年轻人…… 我问清了,才知他路过大场,那麦秸糙堆后有两个人影在悄悄说话,他听不清是谁的声,但肯定是一男一女。
走,你帮我捉这不要脸的东西去!叫他们知道知道羞耻!
我说现在的年轻人不能和过去相比,人家或许在谈恋爱,管那些事gān啥呢?他说: 我是治保委员啊!我能不管?
他拉我出门,让我站在这边小路口上,便独自猫腰从大场那边走去,突然骂道: 狗日的,羞了你先人了! 那两个人影极快跑走了,一个从麦地里过去,一个朝这边小路跑来。我认清了,原来竟是他家的姑娘!我一缩身蹴在路下渠里,让她跑了过去。我的朋友过来怨我没有挡住,问看清是什么样的,我说看不清,他又只是骂道:
你看这像话不像话?这是谁家的不要脸!
我们回到院子,姑娘的房子里亮着灯,俊俏俏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她正在贴窗花。我的朋友问: 回来啦? 回来啦。 晚上到谁家去也该早早回来,你知道吗,大场那边又出恶心事啦!
丹江流经竹林关,向东南而去,便进入了商南县境。一百十一里到徐家店,九十里到梳洗楼,五里到月亮湾,再一十八里拐出沿江第四个大湾川到荆紫关,淅川,内乡,均县,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里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船只是不少的,都窄小窄小,又极少有桅杆竖立,偶尔有的,也从不见有帆扯起来。因为水流湍急,顺江而下,只需把舵,不用划桨,便半天一晌, 轻舟已过万重山 了。假若从龙驹寨到河南西峡,走的是旱路,处处古关驿站,至今那些地方旧名依故,仍是武关,大岭关,双石关,马家驿,林河驿等等。而老河口至龙驹寨,则水滩甚多,险峻而可名的竟达一百三十多处!江边石崖上,低头便见纤绳磨出的石渠和纤夫脚踩的石窝;虽然山根石皮上的一座座镇河神塔都差不多坍了半截,或只留有一堆砖石,那夕阳里依稀可见苍苕缀满了那石壁上的 远源长流 字样。一条江上,上有一座 平làng宫 在龙驹寨,下有一座 平làng宫 在荆紫关,一样的纯木结构,一样的雕梁画栋。破除迷信了,虽然再也看不到船船供养着小白蛇,进 平làng宫 去供香火,三磕六拜,但在弄cháo人的心上,龙驹寨、荆紫关是最神圣的地方。那些上了年纪的船公,每每摸弄着五指分开的大脚,就夸说: 想当年,我和你爷从龙驹寨运苍术、五子、木耳、漆油到荆紫关,从荆紫关运火纸、huáng表、白糖、苏木到龙驹寨,那是什么qíng景!你到过龙驹寨吗?到过荆紫关吗?荆紫关到了商州的边缘,可是繁华地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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