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件重要的事是决不要吃豆子,也不要喝凉水,以免在男人面前放屁。她还有一位师妹,在男人面前放了一次响屁,也上吊而死,上吊之前还用个木塞子把自己钉住。总而言之,老jì女有很多师姐妹,都已经上吊自杀了。她有很多经验教训,还有很多规矩,执行起来坚定不移。按照她的说法,jì女这个行业,简直像毕达哥拉斯学派一样,有很多清规戒律。顺便说一句,毕达哥拉斯学派也不准吃豆子,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放屁。但我必须补充说,只要没有男人在场,老jì女就任何规矩都不遵循。她赤身luǒ体,打响嗝、放响屁;用长长的指甲抓搔自己的身体来解痒,与此同时,侧着头,闭着眼,从下面的嘴角流出口水──也就是俗称哈喇子的那种东西。更难看的是她拿把剃头刀,岔开腿坐在走廊上,看似要剖腹自杀,其实在刮xx毛。那女孩把这些事讲给男人们听,自然招致那老jì女最深的仇恨。其实她本心是善良的,也尊敬前辈,只是想和老太太开个玩笑。但从结果来看,这个玩笑不开更好。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在唐朝,jì女这个行业分为两派。老jì女所属的那一派是学院派,严谨、认真,有很多清规戒律,努力追求着真善美。这不是什么坏事,人生在世,不管做着什么事,总该有所追求。另一派则是小jì女所属的自由派,主张自由奔放、回归自然,率xing而行。我觉得回归自然也不是坏事。身为作者,对笔下的人物应该做到不偏不倚。但我偏向自由派,假如有自由派的史学,一定会认为,《老佛爷xing事考》、《历史脐带考》都是史学成就。不管怎么说吧,这段说明总算解释了老jì女为什么要收拾小jì女──这是一种门派之争。那位白衣女人看到这里,微微一笑道:瞎扯什么呀!就把稿子放下来,说道:走吧,你表弟在等我们呢。对这些故事,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也不知该因此而满意呢,还是该失望。
白衣女人后来指出,我有措辞不当的毛病。凡我指为学院派者,都是一些很不像我的人。凡我指为自由派者,都是气质上像我的人。她说得很有道理,但对我毫无帮助。因为我对自己的气质一无所知。古人虽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但这种要求对一个只保有两天记忆的人来说,未免太过分。所以,我只好请求读者原谅我辞不达意的毛病。
在谈我表弟的事之前,我想把小jì女的故事讲完。如前所述,小jì女在男人面前很随便。她属于那种没有贞节的自由派jì女,和有贞节的学院派jì女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她和薛嵩说了好几次,想要搬家。但薛嵩总说:凑合凑合罢,没时间给你造房子。
那个老jì女也说过,她不想看到小jì女,要薛嵩在两座房子之间造个板障。薛嵩也说,凑合凑合吧,我忙不过来呀!以前薛嵩可不是这个样子,根本不需要别人说话,他自己就会找上门去,问对方有什么活要做;他会jīng心地给小jì女设计新家,陶土和木头造成模型,几经修改,直到用户满意,然后动工制作;他还会用上等的楠木造出老jì女要的板障,再用腻子勾fèng,打磨得jīng光,在上面用彩色绘出树木和风景,使人在撞上以前根本看不出有板障。不但是jì女,寨子里每一个人都发现少了一台永动机,整个寨子少了心脏──因为薛嵩迷上了红线,不再工作,所以没有人建造住房、修筑水道、建造运送柴火的索道。作为没有贞节的女人,小jì女还能凑合着过;而老jì女则活得一点体面都没有了。原来薛嵩造了一台抓痒痒的机器,用风力驱动四十个木头牙轮,背上痒了可以往上蹭蹭,现在坏了,薛嵩也不来修。原来薛嵩造了一架可以自由转动的聚光灯,灯架上还有一面镜子,供老jì女在室内修饰自己之用。现在也转不动了,老jì女的一切隐私活动只好到光天化日下来进行。这就使老jì女的贞节几乎沦为笑柄。
假如不赶紧想点办法,那就只有自杀一途了。
寨子里没有了薛嵩的服务,就显出学院派的不利之处。这个jì女流派只擅长琴棋书画,对于谋生的知识一向少学。举例来说,风力搔痒机坏了,那个小jì女就全不顾体面,拿擦脚的浮石去擦背。这种不优雅的举动把老jì女几乎气到两眼翻白;而她自己也痒得要发疯,却找不到地方蹭。供水的管道坏了,小jì女自会去提水,而那个老jì女则只会把水桶放在屋檐下面,然后默默祈祷,指望天上下雨,送下一些水来。至于送柴的索道损坏,对小jì女毫无影响。随便拣些枯枝败叶就是柴火。就是这样的事,老jì女也不会,她只会从园子里割下一棵新鲜蔬菜,拿到走廊上去,希望能把一头到处游dàng的老水牛招来。把它招来不是目的,目的是希望它在门前屙屎。牛粪在gān燥之后,是一种绝妙的燃料。很不幸的是,那些水牛中有良心的不多,往往吃了菜却不肯屙屎。当老jì女指着水牛屁股破口大骂时,小jì女就在走廊上笑得打滚──像这样幸灾乐祸,自然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和我表弟媳是初次见面。那女孩长得圆头圆脸,鼻子上也有几粒斑点。和我说话时,她一刻不停地扭着身体。这是一种异域风qíng,并不讨厌。她很可能属于不拘小节的自由派。她不会说中国话,我不会说泰国话,互相讲了几句英文。她和我表弟讲cháo汕话,而我表弟却不是cháo汕人。她自己也不是cháo汕人,但泰国cháo汕人多,大家都会讲几句cháo汕话。小jì女和薛嵩相识之处,也遇到了这个问题。他不会讲广东话,她不会讲陕西话。于是大家都去学习苗语,以便沟通。虽然会说英语,我也想学几句cháo汕话。只可惜这种语言除了和表弟媳攀谈,再没有什么用处了。
我表弟现在很有钱,衣冠楚楚,隐隐透着点bào发户的气焰。从表面上看,他很尊敬我,站在饭店门口等我们,还短着舌头叫道:表嫂,很漂亮啦!接下来的话就招人讨厌:他问我们怎么来的。混帐东西,我们当然是挤公共汽车来的!我觉得自己身为表哥,有骂表弟的资格。但白衣女人不等我开口就说:BUS上不挤,很快就到了。我表弟对我们很客气,但对我的表弟媳就很坏,朝她大吼大叫,那女孩静静地听着,不和他吵。我能理解她的心qíng:今天请你的亲戚,只好让你一些,让你作一回一家之主。等把我们往包厢里让时,我表弟却管不住自己的肛门,放了个响屁。那女孩朝我伸伸舌头,微微一笑。我很喜欢她的这个笑容,但又怕她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在凤凰寨里,等到刺客们走远,那个老jì女想要动手杀掉小jì女。所以等到现在,是因为她觉得不在男人面前杀人,似乎也是贞节的一部分。她要除掉本行里的一个败类,jì女队伍中的一个害群之马。gān这件事时,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是有点不在行。她找出了自己的匕首,笨手笨脚地在人家身上比划开了。她虽不常杀人,对此事也有点概念,知道应该一刀捅进对方心窝里。问题是:哪儿是心窝。开头她以为胸口的正中是心窝,拿手指按了以后,才知道那里是胸骨,恐怕扎不动。后来她想到心脏是长在左边,用手去推女孩的左Rx房;把它按到一边去,发现下面是肋骨。这骨头虽然软些,但她也怕扎不动。然后她又想从肚子上下手,从下面挑近心脏的所在。就这样摸摸弄弄,女孩的皮肤上小米似的斑点越来越密了。后来,她猛地坐了起来,把臭袜子吐了出来,说道:别摸好吗!我肠子里都长jī皮疙瘩了!老jì女吃了一惊,匕首掉在地上。过了很久,才问了一句:肠子里能起jī皮疙瘩吗?那女孩毅然答道:当然能!等我屙出屎来你就看到了!老jì女闻言又吃一惊,暗自说道:好粗鄙的语言啊。这小婊子看来真是不能不杀。她的决心很大,而且是越来越大。但怎么杀始终是个问题。
别的不说,怎么把臭袜子塞回女孩嘴里就是个很大的难题。她试了好几次,每次都被对方咬了手。那女孩还说:慢着,我有话问你。为什么要杀我?老jì女说道:因为你不守妇道,是我们这行的败类。女孩沉吟道:果然是为这个。但是你呢?勾结男人杀害同行姐妹,难道你不是败类?这话很有力量,足以使老jì女瞠目结舌。但那老女人及时地丢下刀子,把耳朵堵上了。
我知道把老jì女要杀小jì女的事和我表弟请我们吃饭的事混在一起讲不够妥当,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这些故事是我在餐桌上想出来的。小jì女的样子就像我的表弟媳,老jì女就像我表弟。那个老jì女和一切道德卫道士一样,惯于训斥人,但不惯于和人说理。我表弟就常对表弟媳嚷嚷。而那女孩和一切反道德的人一样,惯于和人说理,却不惯于训斥别人。表弟媳总是和颜悦色地回答表弟的喝斥。
老jì女和小jì女常有冲突,每次都是老jì女发起,却无法收场。举例来说,只要她们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回廊上,那老jì女就会注视着地面,用宏亮的嗓音漫声吟哦道:xx毛该刮刮了,在男人面前,总要像个样子啊。老jì女就这样挑起了道德争论,她却不知如何来收场。那女孩马上反唇相讥道:请教大姐,为什么刮掉xx毛就像样子?她马上就无话可答。其实明路就在眼前,只消说,这是讲卫生啊,小jì女就会被折服;除非她愿意承认自己就是不讲卫生。但老jì女只是想:这小婊子竟敢反驳我!就此气得发抖,转身就回屋去了。相反,假如是小jì女在走廊上说:别刮那些毛,在男人面前总要像个样子啊;那老jì女也会收起剃刀、蓄起xx毛。她们之间的冲突其实与xx毛无关,只与对待道德训诫的态度有关。顺便说一句,我表弟和表弟媳在争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好像不是争论xx毛的问题。但从表弟的样子来看,只要我们一走,他就要把表弟媳杀死。
不管怎么说吧,老jì女已经决定杀小jì女,而且决心不可动摇。但小jì女还不甘心,她把反驳老jì女的话说了好几遍,还故意一字一字,鼓唇作势,想让她听不见也能看见。但老jì女只做没听见也没看见,心里却在想反驳的道理,终于想好了,就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说道:小婊子;你既是败类,就不是同行姐妹。我杀你也不是败类。说毕,把刀抢到手里,上前来杀小jì女。要不是小jì女嘴快,就被她杀掉了。她马上想到一句反驳的话:不对,不对,我既不是同行姐妹,就和你不是一类,如何能算是败类。所以和你还是一类。老jì女一听话头不对,赶紧丢下刀子,把耳朵又捂上了。我老婆后来评论道,这一段像金庸小说里的某种俗套,但我不这样想。学院派总是拘泥于俗套,这是他们的弱点,可供利用。可惜自由派和学院派斗嘴,虽然可以占到一些口舌上的便宜,但无法改善自己的地位,因为刀把子捏在人家的手里。
这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没有这么复杂。在这种讲法里,老jì女没有和小jì女废话,小jì女也没有把臭袜子吐出来。前者只想把后者拖出房子去杀,以防血污了地板;她可没想到这件事办起来这么难。起初她想从小jì女上半身下手来拖,没想到那女孩像条刚钓出水面的鱼一样狂翻乱滚,一头撞在她鼻子上;撞得她觉得油盐酱醋一起从口鼻里往外淌──这当然是个比方,她嘴里没有淌出酱油和醋,实际上,淌出来的是血。后来,她又打算从脚的方向下手。这回女孩比较文静,仰卧在地板上,把脚往天上举,等老jì女走近了,猛一脚把她从房间里蹬出去。天明时,刺客们吃了败仗从薛嵩那里回来时,发现老jì女的房子外观有很大的改变;纸窗、纸门、纸墙壁上,到处留下人形的窟窿。说话之间,老jì女又一次从房子里摔了出来,栽倒在地下。这使那些刺客很是惊讶,赞叹道:你这是gān嘛呢?她答道:我要把那小婊子拖出去杀掉;他们就说:是吗?看不出是你拖她呀。那些人都被土蜂螫得红肿,在蓝颜色的烘托下,变成紫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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