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果不其然是散了板,箱子里的蜂像一股子风呼地chuī开,又像尘土一样腾起,再扑忽下去,蜂趴满了路面,而空中的蜂也全下来,所有的蜂随即旋着疙瘩飞。善人跌下来罩帽子还在,而狗尿苔的罩帽却掉了,蜂一下子盖住了他,他哎哟哎哟号叫,手脚乱打乱挥,善人在喊:把头埋住!把头埋住!狗尿苔知道手脚乱打只会招更多的蜂来,但他不能不乱打,已经来不及把头埋在身下了。善人就扑过来压住了狗尿苔,他用双腿骑在狗尿苔的脖子上,然后趴下去,把狗尿苔的头扼在怀里。榔头队和红大刀的人在瞬间里都愣住了,本能地往前跑,来救善人和狗尿苔,蜂就向他们飞去,往前跑的人刷地趴在地上,用衣服捂了头,而榔头队的人也立马往后跑,一股子蜂撵了去,没有撵上,不撵了,所有的蜂重新集中在老槐树下的路面上,huáng团就拉长缩短,或高或低,变幻形状。有人说:那都是些蜜蜂,不要紧的。立即有人说:槐树上有葫芦豹土蜂哩,肯定把土蜂也逗引来了。红大刀的人就在喊:快跑,快跑啊!榔头队的人也在喊:快跑,快跑啊!他们都在喊着善人和狗尿苔。善人站了起来,也拉着狗尿苔起来,狗尿苔起来却不辨了方向,又踩滑了脚,顺着路边的慢坡往沟里滚下去了,善人也接着滚了下去。他们滚得太急了,大部分的蜂没有跟着他们,依然在路面上旋着huáng团。红大刀的人再不敢前去,榔头队的也再不敢下来,双方都在后退。
狗日的有本事你上来么!
狗日的有本事你下来么!
双方似乎再都不去管善人和狗尿苔了,开始
没有在一处斗打,骂什么话都容易。霸槽知道,如果红大刀冲上来,人数是那么多,肯定榔头队要吃亏的,天布也庆幸,没冲上去也好,虽然红大刀人多,可榔头队都是些不要命的二毽,打起来红大刀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狗日的你下来呀!下来看打得断你的腿!
狗日的上来呀,老子就是把窑场砸了,你上来呀?!
灶火对天布说:你听到了没,他们已经把咱的窑砸了,狗日的砸了咱们的窑,咱不上去了,咱砸他们的家,不过啦,都不过啦!砸去,砸去!灶火在叫喊着,扭头往村里跑,所有红大刀的人就跟着灶火跑。跑到了窑神庙门口,窑神庙的门锁着,把锁子砸开了,冲进院里,踢开了所有小房门,墙上挂着的旗子,汽灯,鼓和铜锣,桌子上的笔墨,写大字报的纸张,刷糨糊的桶,笤帚,扯下来撕,扔出来踩,撕不烂的踩不扁的,提起板凳就砸,一片响声。那本大事记也被翻出来了,牛铃在问:上面写了啥?马勺看了一下,说:有你哩,你叛变了。牛铃说:谁写我,我日他妈!天布拿起来就撕,但绳子装订着,撕不开,灶火就喊:狗尿苔!他喊着狗尿苔是让狗尿苔拿火来,突然想起狗尿苔不在,就又喊:火,谁拿着火柴?谁也没装火柴,几个人在厦子房里翻那些铺盖,没找着火柴,把铺盖扔到院子,去锅台上找火柴,没找着火柴,锅盆碗筷也扔到了院子。锁子在殿房台阶上砸烂了那个盛水的缸,水流了一地,弄湿了那些铺盖,还嫌不解气,铲了台阶下的土撂过去,水和土就在铺盖上和成了泥,火柴还是没找到,一罐子煤油在墙角被发现了,马勺提了往院门外去,他想塞在山墙根的糙窝里,过后拿回家去。牛铃说:我回家取火去!牛铃跑出来回家取火柴,正好看见马勺在糙窝里塞煤油罐,反身进院告诉了磨子,磨子就骂马勺,让把煤油给我提回来,提回来磨子将煤油浇在了院子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上。牛铃再跑出去回家取火柴,刚到山门下,长宽伸着头往窑神庙那儿看,见了牛铃,转身就走。牛铃说:看啥哩?长宽说:没看啥。牛铃说:砸窑神庙哩你不去?长宽说:我不是红大刀的。牛铃说:带火柴了没?长宽说:带着。长宽把火柴给了牛铃,却觉得不对,又要拿回来,牛铃不给,拿了火柴就跑了,长宽说:哎,哎,不要给人说我给的火柴呀!
牛铃去找火柴原本要烧掉那记事本的,记事本点着了,哄地燃起一个火球,燎了他的眉毛,紧张得把记事本一扔,正扔到了浇了煤油的那一堆杂物上,嘭,嘭,火一下子着了,桶粗一股子浓烟像龙一样飞到天上。
窑神庙里起了烟火,当然窑场的人就看到了。他们还在窝火,事qíng怎么就弄到了这一步呢,心里急躁,身上疥就痒,越痒又越急躁,待到窑神庙烟火一起,他们就疯狂地砸东西解气,所有的瓷坯破碎,所有的匣钵扔到崖下,泥池挖开,窑门毁坏,烟囱推倒,连水桶,凳子,镢,锨,坯架子,全都捣烂,那一堆煤也铲起来扬到沟里去了。在那间供人歇息的窑dòng里,墙上用刀片刻着天布出多少钱,磨子出多少钱,灶火,明堂,田芽,马勺,答应,看星,本来,冬生,立柱,守灯,葫芦,金斗等等又是出多少钱,买多少煤,集多少柴,一溜带串刻了一大片。铁栓拿了榔头去砸,叫一声人名砸一榔头,榔头疙瘩就脱了卯。榔头队里算是第二个榔头疙瘩没了,榔头变成了木棍,有人这才记起了迷糊:迷糊呢?
榔头队在砸窑场的时候,守灯和立柱还有夜里睡在窑场的金斗和答应,他们就一直乖乖地蹴在泥池边,泥池被挖开,水泡了他们的鞋,也没敢挪。这阵有人问起迷糊,立柱说:在那慢坡上。迷糊果然还趴在窑场口的慢坡上,揉屁股哩。问他还疼?他说疼。说你站起来走走,他就不站,硬要他站,他站起来了却不走。说你走走么,不会走路啦?他并着腿往左跨了一步,才知道他裤裆破了,露着那一吊东西。开石说:哟,出来看景了?!秃子金推着架子车过来,说:开石,啥时候了还说笑?来推架子车,把架子车掀到崖里去!金斗就拿眼看答应,答应又拿眼看立柱,立柱说:那架子车是生产队的,也不要啦?秃子金说:闭你的嘴!架子车就掀下去了。迷糊从慢坡处上来,一边看着jiāo裆,一边说:日他妈的蜂……。立柱想说:蜂把毜蜇了?但立柱没有说出口,扭头往远处的坡路上看,想要看到狗尿苔和善人,坡路上还能看到蜂在那里乱着一片huáng颜色,狗尿苔和善人再没踪影。
狗尿苔在坡上滚了十几个跟斗,只说这下滚死了,突然不滚了,动了动手脚,手脚还在,他说:没滚死?!没滚死就要往起爬,却怎么也爬不起来,才发现自己被卡在三棵树的树权上,卡得紧紧的。狗尿苔心松了,呼吸就喘开了,觉得气不够。善人在叫: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这时候有些恨善人,故意不回答。善人的声音有些发颤了,又在叫: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这才说:在这儿。善人说:在哪儿?看见我了吗?狗尿苔说:我看不见。善人说:我站着你看不见?狗尿苔说:就是看不见。善人却看见狗尿苔了,狗尿苔被卡在树权里,脸胖得像酵面,眼睛挤成了一条线。善人说:你咋滚到这儿了?狗尿苔说:你滚在哪儿?善人说:我在那边的糙窝里。狗尿苔说:你滚在糙窝里,让我就滚在树权上?!善人说:不动,先不动,快抹鼻涕,把鼻涕往脸上抹!狗尿苔知道蜂蜇了要抹鼻涕,就擤着鼻涕往脸上抹,但他抹鼻涕一点一点抹,善人已经自己擤出了一把鼻涕一下子抹在了狗尿苔的眼上。善人说:疼得很?狗尿苔说:不疼,烧人哩。善人说:你碎髁命大,没滚到沟底,不要紧了,蜜蜂不是葫芦豹土蜂,肿一肿不要紧的。善人开始把狗尿苔从树权里往出拉,要拉到不远处的那个糙窝去,狗尿苔说:让我看看树权子。他使劲地睁了眼,看着树权子,是三个小小的青冈树,小得根本不能卡住个什么的,却偏偏把狗尿苔卡住了。狗尿苔说:让我给树磕个头!他趴下来就给树磕头,善人说:你死不了的!狗尿苔说:那为啥?善人说:你总想着长大长高呀,你还没长大长高哩,哪能让你死?何况你婆还在,你死了,谁养活她?你任务没完成哩,想死也死不了。两人坐在了平缓处的糙窝里,茅糙快枯gān了,却很长,坐上软软乎乎的,狗尿苔就遗憾他带到山上割糙糙柴哩,怎么就没发现这儿糙这么深的!他蓦地想起了什么,说:你没事吧?善人说:头有些晕,没事。狗尿苔说:你能得很,就会让我有事!既然善人没事,狗尿苔就要埋怨善人了,为什么要把蜂箱推下去呢,要推下去你推么,偏要叫我也一块推。善人说:要不推下蜂箱,你让他们打起来呀?!这不,他们都退了,蜇了你一个,救了多少人呢?如果……。狗尿苔说:你咋和支书一样样的,又训我哄我呀?善人说:我和支书不一样,我是讲道的。狗尿苔说:道是个啥,能吃能喝,在哪儿?善人说:今日就是道么。狗尿苔说:今日是啥道?善人说:道是天道,人人都有,并没有离开人,因为人是天生的,什么时候求,什么时候应,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有,天并没有把人忘了。狗尿苔说:榔头队和红大刀也不会把咱忘的?哼,不知道他们咋恨咱哩!善人说:恨咱啥呀,恨咱没让他们出人命?!
这时候他们闻见了呛呛的焦煳味,但坐在半山腰的坡凹里,他们还没有看见窑神庙里起了烟火,而一只老鸦匆匆飞来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上,而槐树上的一只头上有着紫色冠的鸟立即说:老鸦,老鸦,这里不是你能住的。老鸦就说:你看清,谁是老鸦?!紫冠鸟说:哇,是扑鸽,你钻烟囱了,这么黑?扑鸽说:窑神庙起烟火了,把我熏的。狗尿苔还疑惑着,窑场崖畔上人在大声叫喊,而山下村口也起了叫喊声,他们在叫喊什么,听不出来,只是嗡嗡一片。狗尿苔对善人说:窑神庙放火啦,咱快走。善人说:你咋知道?狗尿苔说:鸟说的。善人听不清鸟在说什么,他说:鸟说的?你碎(骨泉)是啥生物,这奇怪的。但他告诉狗尿苔:如果真是窑神庙放火了,咱更不能现在走啦。
红大刀砸了窑神庙,还是没有解恨,天布在指挥着守住路口,中山就是一条路,守住路口了,不让他们进村,就在窑场上喝风屙屁去!红大刀在路口点燃了柴禾,这些柴禾都是从各家的麦糙集上扒来的。先是扒榔头队人家的麦糙集,那些人家的媳妇或老人就守住,百般求饶,哭哭啼啼,这已经差不多是下午了,大半天都没有吃饭,又饥又饿,再遇上这些人哭啼不断,红大刀的人心里长了糙,而同时疥疮却肆意地痒起来,jiāo裆都要快抓烂了,还是痒,有人就说:日他妈!不让扒就不扒了,扒霸槽家的去,霸槽家没人!呼呼啦啦跑去霸槽的老宅院,将那麦糙集子扒了,连后窗外的那一堆包谷秆也扒了。扒了麦糙集和包谷秆后,就扒红眼了,在院子里,上房里,厦子屋里,和那个曾经关过支书的柴糙棚里砸开来。门破了,窗子烂了,桌子凳子都断了腿。上房柜盖上那个大盆里养着太岁,盆子砸了,太岁掉在地上像是一摊黑泥,而太岁水流得到处都是。马勺说:可惜死啦,这水能喝哩!好几个人在骂:喝他妈的×啦,太岁头上不能动土,他霸槽狗日的喝了太岁水才成了魔鬼祸害古炉村哩!咱把这太岁埋了去!当下便在院里挖坑,心想埋了太岁,从此古炉村就不出邪人不闹邪事了。天布和灶火在路口烧麦糙,听说在霸槽家发现了太岁,天布和灶火就赶过来,天布说:老听说狗日的挖了个太岁,我还没见过哩,叫我看看是啥东西?坑还在挖着,太岁被提起来扔到了院子,太岁原来是一疙瘩软乎乎的ròu么。天布说:这就是太岁?马勺说:霸槽就喝这水吃这ròu哩。天布说:狗日的他能喝能吃,咱为啥不喝不吃?咱煮了吃!天布这么一说,灶火就不让埋了,挖坑的说:太岁头上不敢动土,动土都遭殃哩,咱还能吃?灶火说:他霸槽不是活得旺旺的?挖坑的说:他不是给咱带了祸害吗?灶火说:那咱祸害他们狗日的!就把太岁提回屋用水洗了,刀剁成碎丁。太岁被剁开没有流血,流的是白里泛青的汁水,倒进锅里煮了,果然异香无比,来的人连ròu带汤各吃半碗。在村口的听说了也轮换着跑来,但ròu没了,煮的汤还有,再添些水煮开,人人都喝了半碗。吃喝的时候,大家只觉得香,身上就不痒了,吃喝完了,觉得身上发热,又痒起来,而且越挠身上越热,越热越痒得心烦,灶火把空碗啪地在地上摔了。他这么一摔,像害了传染病,端碗的人都把碗摔了,开石竟然提起个小板凳就向锅砸去,锅嘎嚓破了两半。然后众人láng哭鬼嚎了一阵,顺门便往窑神庙后的路口去。马勺顺手拿了院门口靠着的扫帚,一到路口就扔进了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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