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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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巷里,磨子倒在面鱼儿家院门口。面鱼儿老婆见磨子跑过来,是个血人,而且身后地上一道血点子,突然就倒在她家院门口,就叫:磨子,磨子!去把磨子往起拉,磨子没有拉起来,磨子的肚子上一个血窟窿,肠子都流了出来,用手去捂,把肠子往肚子里塞,塞进去又流出来,她就吓呆了,乍着手不知咋办,只有喊叫。磨子还能说话,磨子说:你取个碗来扣。面鱼儿老婆就进屋拿了个碗,反扣在磨子的肚子上,要寻东西再套住,又一时寻不下,就撕自己的裹腿带子,把碗和腰勒在了一起。

善人从山神庙下来的时候,磨子还在路口,把一背篓柴禾往火堆上添,媳妇来说他家的炕面坍啦。磨子说:咋坍啦?媳妇说:不晓得咋就坍啦。大伙还笑:咋坍啦,你两口子折腾么!媳妇说:他有那本事就好了!大伙就说:哇,磨子没那本事?媳妇说:他这些天啥时回去过?磨子始终严肃,说:好了好了,正经事多哩!跟了媳妇回去,果然是炕中间坍了一个窟窿,觉得奇怪,便去葫芦家借了两页炕面子坯,在院子里和泥要修补。外边打闹起来,他也是以为榔头队下山了,急忙跑去路口,才知道村南头来了金箍棒和镇联指的人。又跑去村南头,混战里拳打脚踢地撂倒了几个,再把三个撵进一条巷子,就看见巷子那头站着戴花,便喊:拦住狗日的,拦住!戴花没有拦,脚手乱乍,哇啦哇啦叫喊。磨子跑过去,埋怨戴花不拦.只要稍稍拦一下,他就撵上那三个狗东西了。戴花却只顾说自己的,说有人进了她屋,说她是出来看动静的,看着害怕又跑回去,说她进了厨房咋就看见那个装糠的瓮上糙帽在动,她是用糙帽子盖着瓮的,说她以为瓮里钻了老鼠,一揭糙帽,糙帽竟然戴在一个人头上,这个人他不认识,吓得她就又跑出来了。磨子问:人呢?戴花说:还在屋里。磨子就往屋里走。戴花说:你一个人不行。又疯了似地哇啦哇啦叫喊,便跑来了马勺六七个人。马勺的额头上一个青包,夹袄的一个袖子被撕破了,剩下一半,一见磨子,哭丧了脸说:磨子,磨子,这弄成啥事了嘛!磨子说:他们来了多少人?马勺说:上百号人。榔头队也下来了。磨子说:不敢让外村人进来,天布呢?灶火呢?马勺说:天布领人在村南头,灶火他们去打榔头队了,一股子金箍棒的钻进东斜巷,我们一路撵了过来。戴花你屋里钻了几个?戴花说:我看见了一个。几个人哐哨就踢开门往里冲,说:一个人?把狗日的腿卸下来!戴花却拉住了马勺,说:不敢在屋里打,一打开就把屋里盆盆罐罐都打碎了,轰出来打,轰出来打!院子里就一声喊:狗日的给我出来!但藏在屋里的人就是不出来。马勺说:不会是huáng生生吧,那狗日的熟悉咱村的。磨子说:huáng生生也来啦?马匀说:是来啦,还有麻子黑。磨子说:麻子黑?他咋回来的?!马勺说:日他妈监狱是咋弄的就能让他回来!狗日的眼睛都是红的,见淮打谁,回村报复来啦!磨子拧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那我去找他!

磨子跑了几条巷,差不多巷里都有人,不是红大刀的一伙入围着金箍棒的几个人打,就是红大刀的人又被榔头队的人撵着跑。凡是红大刀人得势的,他只问: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儿?而红大刀的人失了势,他就扑过去帮忙,故意引得三个四个过来撵他,边打边退,退到杜仲树下了,一脚将前边的那个踢得碰在树上,再压在地上,另外的三个轮番进攻,来一个,打一个,叽里哇呜地都打跑了,再把地上的揪起来,问: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儿?那人门牙丢了,不吭声,眼瞅在地上寻牙。他说:寻你妈的×哩,要寻就多寻一颗!一拳又朝嘴上打去,真的是一颗牙又没有了。磨子说: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儿?那人却从怀里掏出一张毛主席画像,哗地抖开,挡在脸上。磨子说:哟,你还会这样?!一脚踢在腰里,那人滚了一下,再一脚踢在背上,那人再滚了一下。斜对过的院子里,三婶一直趴在门fèng往外看,开了门说:磨子,磨子,不敢打了,再打就出人命呀!磨子说:这你甭管,快进屋去!还是问:麻子黑呢?那人终于说:麻子黑是谁,我不知道麻子黑。磨子说:你是哪儿的?那人说:我是下河湾的。磨子说:除了下河湾的还有从哪儿来的?那人说:有洛镇的。磨子想,麻子黑可能和洛镇的人一块来的。突然那人抓了一把雪猛地砸到磨子的眼睛上,翻起身就跑。

磨子骂了一声:我日你妈!揉着眼睛撵去,撵到横巷口,眼睛还不大清亮,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迎面过来,就问:麻子黑在哪儿?那人却说:麻子黑在这里!磨子睁眼再看,面前果然站的就是麻子黑。立即说道:你狗只的还敢回来?!麻子黑说:回来找你哩!突然往前跨了一步,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磨子一个趔趄退了几步,但没有倒,低头看见腰里cha着一把刀,刀把子上血往下流,流得像包谷酒烧成了往外出头稍子酒。气势汹汹的磨子寻了半天要收拾麻子黑,麻子黑却先下手为qiáng,捅了磨子一刀,磨子嗤啦笑了一下,说:狗日的,你倒捅了我!便拔出了刀子,大声吼叫,从巷子口撵了过去。麻子黑已经走到了另一个巷中的一个厕所前,并没有跑,只是大步地走,也不回头。磨子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rǔ,又撵了几步,脚底下软起来,就拼着所有力气把刀子甩了过去,他就趴在地上了。趴在地上还往前看着,刀扎在了麻子黑的屁股上,如果再高一点,就扎在麻子黑的腰上或背上,可偏偏扎在屁股上,麻子黑也是扑地趴倒在地上。而这时巷的那头出现了几个人,磨子已经认不清那是红大刀的人还是金箍棒的人。

面鱼儿老婆用扎裤管的带子勒紧了碗,明堂和冬生跑了过来,他们撵麻子黑没有撵上,赶忙把磨子抬回了他家。

麻子黑被三个金箍棒的人架起跑出了巷子,麻子黑就让把屁股上的刀子拔了,说他能走,不让架着。架着的人说:刀子扎了那么深,还能走?麻子黑说:磨子他叔是个瓷髁,磨子也是个瓷髁,扎人都扎不到地方!他推着那三个人快去别处战斗去,自己就一瘸一跛顺巷子走,血在地上滴了一路,他没有扶墙,回头还看见雪地上的血像梅花一样鲜艳。一只狗夹着尾巴从巷口往过跑,猛地要停,四个蹄子在雪地上滑行了一米,但收不住劲,几乎就撞在麻子黑的怀里。狗拿眼睛看着麻子黑,麻子黑认得这是灶火家的狗,狗眼发红。狗也认得了这是麻子黑,看见麻子黑的眼睛发红。狗说:汪!汪汪!汪!麻子黑说:让开路!狗却忽地扑过来咬住了麻子黑的腿后弯子。腿后弯子是软筋,麻子黑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狗又闪开来,眼睛盯着麻子黑,口鼻里喷气,气喷到麻子黑脸上,麻子黑觉得是一股子火。麻子黑要站起来,一站起来狗就往前扑,麻子黑把刀子又甩过去,狗竞一侧身斜着把刀子用嘴接住,四蹄翻飞着跑走了。麻子黑这才明白狗是来收缴武器的。麻子黑在那一瞬间有了害怕,前后看了看巷口,站起来,+屁股上的伤口扑叽扑叽往外流血,一条裤腿全染红了。这时候,如果磨子,天布,灶火和明堂,甚至就是狗尿苔来,来一个,他也有些怯火了,偏偏就咯吱一声,使他惊得回过头来。

咯吱声是斜对面的院门开了,门fèng里伸出来的是守灯的头。守灯说:麻子黑,进来,快进来!麻子黑就趔了腿进了院里。守灯却又跑出门去,他才回来穿了一身衣服,胳膊腿冻得还是硬的,跑得趔趔趄趄的,麻子黑以为守灯要拉锁了院门喊人要捉拿他,守灯则拿了笤帚胡乱地扫了扫院门雪上的血,返身进来把门关了。

麻子黑说:哈,我让四类分子救哩!

守灯说:你也是投毒杀人犯么。

守灯还是那么细心,让麻子黑脱下裤子,查看了屁股上的伤,要包扎,屁股上包扎不成,就和了盐水给麻子罴洗。说:疼不?疼了咬根筷子。麻子黑说:我死过一回了,这算啥?!守灯又要麻子黑脱上衣,查看身上还有哪儿受伤,一解怀,便见前胸的ròu上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守灯从来没见过谁能把像章直接别在ròu上,说:哪呀,你还戴毛主席像?

麻子黑说:你恨毛主席吧?我不恨。我就恨古炉村!

守灯说:我也恨古炉村。

麻子黑说:那你跟我吧。

守灯说:你入联指了?

麻子黑说:我是联指的,但我不是洛镇井冈山造反队也不是金箍棒,我是我一个人,刺刀见红造反队。

房后边的院子里一阵咣咣地敲门,那不是敲门,是在踢门,用石头砸门,接着咵嚓——咚地一声。守灯立即嘘了一下,拉着麻子黑就到了上房。麻子黑说:瞧你这胆儿,怕个屁哩!守灯也不理他,立即把上房门拉了,叮咛不要出声,自己拿耳朵听动静。房后又是一阵打砸声。守灯爬着梯子从墙头上看,那是后边天布家的院子,秃子金和另外三个人采了天布的媳妇往院门口拉,天布的媳妇在说:你们去寻天布么,却来寻我?秃子金说:我就来寻你!天布媳妇说:我一直在屋里,你寻我gān啥呀?秃子金说:寻你gān啥呀,你知道不知道天布给我戴绿帽子?天布媳妇就说:秃子金兄弟,兄弟……。秃子金说:你不要叫兄弟,我不是你兄弟!旁边的三个人,守灯认不得.一个拿了棍一下子打折了院墙里那棵丁香树的一个枝股,又戳下了檐簸上的一个筛子,筛子里晾着huáng豆,huáng豆稀里哗啦撒了一院。檐簸上还卧了一只猫,猫扑下来要抓那人的脸,另一个人把猫踢翻了,自己也被huáng豆滑得坐在地上,在说:秃子金,有仇就报,我们给你压她腿,你把她日了!另一个人就扑过去把天布的媳妇压倒,已经把上衣撕开,手在抓奶。天希的媳妇就吱哇叫唤。秃子金看着天布的媳妇,却把踢翻了的猫抓起来,说:你以为我日你呀,日×日脸哩,你瞧你那烂眼子,我还看不上日的。突然就过去拉开了天布媳妇的裤腰,把猫塞了进去:说:让猫日你!天布媳妇立即在地上打滚,越打滚猫越在裆里胡撞乱抓,天布媳妇就声嘶力竭地号叫。守灯从梯子上下来,麻子黑却在上房里吃烟,说:咋回事,你变脸失色的?守灯讲了秃子金整治天布媳妇的事,说:秃子金是狠。麻子黑说:咋啦,他天布就不狠啦?他们谁不恨着对待咱们?守灯说:那也是。麻子黑说:你入不入刺刀见红?守灯说:你不嫌弃了,我入,可我入了就不能在古炉村呆了。麻子黑说:我也不在古炉村呆,我刚才捅了磨子,我再也不愿回古炉了,咱俩趁乱离开,到外边闹世事去。守灯说:啊你算报了仇……那我……这里欠我的太多,我……。麻子黑说:说话!别ròuròu囔囔的含糊,你想gān啥?守灯说:我家成分是支书手里定的,我一辈子没翻过身。麻子黑说:好,去见他支书,支他妈的×书哩,见他朱大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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