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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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栓说:是你碎(骨泉)点的火?

牛铃说:我没点!

铁栓说:是谁,红大刀的谁?

牛铃说:是麻子黑点的。

铁栓说:麻子黑能点自己房?!

铁栓拧牛铃耳朵,牛铃的那只耳朵是个豁豁,铁栓就说:你骗我,我让你骗!他拿两个擦过屁股的石头夹住牛铃另一个好耳朵,使劲地夹,bī着问是谁点的火。牛铃的好耳朵夹烂了,烂掉了一块ròu,两个耳朵都有了豁口,牛铃还说是麻子黑自己点的。铁栓拉着牛铃来见霸槽,霸槽问麻子黑怎么烧的房子,牛铃说金箍棒人打他,他跑得藏在了得称家后檐下的豆秆堆里,就看见麻子黑和守灯进了麻子黑的家,进去不一会儿他们又出来走了,那房子里就往外冒了黑烟.霸槽说:哦。铁栓说:他是叛徒,他肯定又哄咱,麻子黑怎么能烧他自己房呢?!霸槽说:少说话,他咋就不能烧他自己的房?!

霸槽对牛铃说:把耳朵血擦了。

牛铃说:我不擦,让他铁栓把我耳朵割了算了。

霸槽说:擦了!

牛铃不敢说了,捂着耳朵跑开,一边跑一边哭。

善人在狗尿苔家里当然说不成了病,要离开,又不敢离开,呆了半天,听着打闹声渐渐离远了,就一定要走。狗尿苔便找了个棍提着出门,婆坚决不让狗尿苔出去,善人也不让狗尿苔护他,狗尿苔闷了一会儿,说等等,进上房就上了柜盖,站在柜盖上揭墙上贴着的毛主席画像,揭下来了,用早上的剩饭将画像又贴在一个簸箕背上。婆和善人立即明白了狗尿苔的用意,善人说:人说你人小鬼大,真能行哇.咋就想出这办法?狗尿苔说:这跟霸槽学的,当时榔头队贴大字报,一贴上就被人撕了,霸槽就在大字报边上贴了毛主席语录,便没人敢撕了。婆就叮咛狗尿苔,从背巷里走,把善人送到山坡路口了,就回来,如果送走了善人还要在村里乱跑,回来就打断两条腿。狗尿苔说:我知道,乱跑的话,婆不会打断腿,腿让人家打断了!

善人拿着有毛主席画像的簸箕在前边走,狗尿苔就跟在后边,脑袋像装了轴一样,惊慌着四处张望,他觉得到处都有眼睛,随时都可能有人从院门里,山墙角,树后,厕所冲出来,就准备着如果一有动静,他就变成一块石头伏在地上,变成一棵树立在路边,或者是一只jī一只猫一只狗顺着墙根溜了。这种qíng景使他想起了梦境,恍惚里竟不知道了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还在梦里?善人说:走快呀,跟上我。狗尿苔紧跑了两步,说:我护着你哩!善人好像在前边笑了一下,说:你护着我?!狗尿苔又突然觉得,是善人在护着他,不,是毛主席在护着他和善人,那个有着毛主席画像的簸箕其实就是以前他想象着的隐身衣!他看着善人一会儿把簸箕放在身前,一会儿又顶在头上,后来提在手中前后晃dàng,像是簸箕都闪动着光芒。于是,狗尿苔不惊慌了,腰挺着往前走,他从来没有过这么挺了腰走,眼睛睁大,只朝前看,细长脖子上的大脑袋落着雪,雪下落上就化了。他的腿短,两条胳膊甩得生欢,但仍是赶不上善人,当善人再次催他走快,他就只能小跑开来。他听见了好几处有人在哭,却有一种哭是咯呆停一下,哭,再咯呆停一下,哭。狗尿苔站住了,说:是牛铃。善人说:哪儿有牛铃?狗尿苔却坚持说是牛铃在哭,就不顾转道走了,要进另一条巷子,果然就看见牛铃捂着耳朵在一棵树底下哭,哭得咯咯呆呆的。两人忙过去看了,牛铃的那只好耳朵也缺了一块,还流着血,狗尿苔说:我给你寻jī毛粘。却远近没见一只jī。善人说:伤口这么大,jī毛粘不了,你寻些棉花套子,烧了灰敷上去。狗尿苔和善人都套着两三件夹袄,没穿棉袄,哪儿有棉花套子?就去敲旁边一户人家院门,敲了半天不开,隔了三家是跟后家,跟后家也关了院门,跟后的媳妇从门fèng里看见了是狗尿苔,开了门说:有人撵你了?狗尿苔二话不说,就往上房的屋间钻,从炕上拉了被子,一边往外跑,一边掏被子里的棉花套子。跟后媳妇说:谁被砍着了要被子裹?狗尿苔掏出一把棉花套子,被子就不要了,说句:不敢让娃出来!便出了院门。刚拉闭上门,一伙红大刀的就过来,喊:狗尿苔,跟我们打去,榔头队的人老欺负你,你不去?狗尿苔说:我一会儿来,我上个厕所就来!一个说:他能去打榔头队?以前是霸槽的跟屁虫,跟后的娃又认了他是gān大。一个说:跟后?提起跟后我就来气,这狗腿子现在给霸槽掮锨哩,过去支书上厕所,他就提着擦勾子的石头在厕所门口等着哩。我借过他二元钱,催命一样十回八回要!另有人说:你欠人家钱了人家不要?!那人说:我又不赖他,要钱也不是这么个要法,有人没人他就嚷嚷我借他钱!让我看看狗日的在家没,看他现在还说要钱呀不要!就往跟后家走来,边喊:跟后你出来!狗尿苔忙说:跟后没在家,我刚去他家,家里狗大个人都没有。那人说:他听见我声藏啦?跟后你出来!狗尿苔说:他真的不在,三婶说她看见跟后拿了榔头在前巷和天布他们打架哩。那伙人说:天布在前巷里?就一窝蜂往前巷去。人一走,狗尿苔就对院里说:把锁子扔出来,让我把门从外边给你锁了。跟后的媳妇把锁子从院墙上扔出来,狗尿苔锁了门,就跑去烧了棉花套子灰要给牛铃敷耳朵。

牛铃的耳朵没有狗尿苔的耳朵大,狗尿苔在给敷棉花套子灰时,说:这么小的耳朵,又长得小,他铁栓咋抓得住呀?!牛铃说:我这是福耳朵,你没见耳垂子大吗?狗尿苔说:哦,有福,老鼠也看得上咬哩。牛铃说:我也知道了,你之所以长得黑,因为你是黑五类么。两人还不忘斗嘴,狗尿苔就故意在敷灰时用力重了些,牛铃疼得又吱哇开来。三个人要赶快离开,善人就又拿了簸箕,像盾牌一样,后边紧跟着狗尿苔和牛铃。走了两条巷子,没想跟着他们的竞还有了狗,有了猫,有了jī,长长的一大溜。差不多到了村子的北边塄畔上,准备着要从秃子金家门前拐个斜坡到泉里,然后从泉边绕过塄底,再从大石碾盘那儿上去到山坡路口,狗尿苔对狗猫jī的说:好了,现在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狗猫jī就都散了。牛铃说:你咋走到哪儿都能招些六畜?狗尿苔才要说话.一伙人从秃子金家的隔壁巷子里跑出来,他们在拖着马勺,像拖着半麻袋糠,马勺的半个身子磨在地上,一双鞋已经掉了。马勺求饶,先是叫叔,再是叫爷,拖他的人说:这阵叫爷哩,你不是很凶吗,不是坚决要给我少记三分工吗?马勺说:我啥时给你少记了三分工?那人说:在后塬坡上挖红薯的头一天,你不记得了,我却记得!马勺说:哦哦,那不是我要给你少记三分工,满盆说你上工迟,他要扣你工分,我能不执行队长指示?那人说:你执行呀,满盆已经死了,那你也就去死!拉着马勺还往前走,马勺的两只脚就勾住了一棵小树,身子被拉直了。马勺说:不敢再拉了,右肩上被打过一棍,已经脱臼了,再拉就断了。那人说:也行。换了拉他左胳膊,猛一拉,马勺的双脚还勾着树,树都被拉弯了。善人就站住,说:牛路牛珞,你让他起来走么。牛路说:他耍死狗不走么。善人说:他胳膊已经断了,你还要把他身子拉断呀?牛路说:好,我不拉他,我把树折断!牛路就使劲扳树,树成了一张弓,还在扳,树就咔嚓折了,树茬上就往外流水,马勺的脚没办法勾了,还是趴在地上。牛路说:起来走,走!善人说:牛路你放了他,他成这样了,打不了架了,还让他往哪儿去?牛路说:把捉住的红大刀骨gān都押到朱大柜院子去!马勺说:我不是骨gān,我不是骨gān!牛路踢了马勺一脚。善人说:牛路你咋是这人呢?牛路说:我是啥人?!狗尿苔在扶那棵小树,他想把折下来的树扶正企图用绳子扎绑直,或许树还可以长好,但扶起来树又倒下去,树叶子就扑在他身子,他觉得树叶子也在滴水。狗尿苔说:你就这样把树折了?牛路一转身说:我就把树折了!狗尿苔虽然不喜欢着马勺,但牛路是老实人,牛路竟然也这么凶狠的,他就顶嘴道:你咋?你要打我们呀?他猛地跳过去取了善人手中的簸箕举着,说:你打呀,你往毛主席像上打呀!牛路提了拳头,但拳头往左边来,狗尿苔把簸箕挡在左边,牛路拳头往右边去,狗尿苔把簸箕挡在右边,牛路不敢打簸箕,牛路就喊:huáng同志,huáng同志!人群后边就跑过来了huáng生生,huáng生生见是善人狗尿苔牛铃挡住了路,说:咦,办法稠啊!善人说:huáng同志,huáng……。huáng生生说:我不是你的同志!你们挡住路想gān啥,要抢马勺呀?善人说:我们哪一派都不是,回山上屋里去呀。huáng生生说:哪一派都不是,牛铃也不是?!牛铃一听,拧身要跑,狗尿苔把牛铃拉住,低声说:这阵往哪儿跑,你能跑脱?善人说:牛铃那是孩子,他知道什么呀。huáng生生说:你是大人吧,霸槽革命觉悟高是高,但他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没有把你挖出来!你这给我拌嘴哩,好么,你也到朱大柜院里去,去了给我好好拌!我告诉你,朱大柜也在武斗中兴风作làng哩,他现在被吊在他家树上。善人说:朱大柜是走资派,我们是一般群众呀,huáng同志。huáng生生说:一般群众?你是封建社会残渣余孽,狗尿苔是黑五类,牛铃是叛徒,是红大刀,算什么群众?!挥了棍往善人头来打。狗尿苔忙把簸箕给了善人,善人就用簸箕盖头去挡,但huáng生生的棍去打头是假,却猛地收了棍,再往善人的脚上扫来,善人跳了一下,棍没打着,两人就在那里兜了圈子转,别的人就来拉狗尿苔和牛铃,善人忽地把簸箕扔给了狗尿苔,说:快把簸箕拿上!就在他扔簸箕的当儿,huáng生生的棍往前戳了一下,善人踉跄了几步,在塄畔上要站稳,到底没站稳,咵啦咵啦掉下去了。

善人从塄畔掉下去了,这边一片喊叫,灶火就领着一群人打了过来,跟着huáng生生的那一伙人见红大刀的人多势众,立即跑散,huáng生生就被围住。huáng生生也急了,往秃子金家钻,半香也正在屋里,猛地见huáng生生进了院,忙把上房门关了,窗子也掩了,灶火他们就堵住了院门。huáng生生从厨房里拿了两把菜刀,又从院子里往外打,那两把刀舞着花子,堵院门的人就不敢近身,又闪了开来。灶火喊:让他出来,左右路口堵往,让他狗日的也往泉里跳!而半香见huáng生生出了院,忙过来再把院门也关了,还顶了一根棍。灶火他们堵住了左右路口,huáng生生往那一边冲,那一边就刀棒一起挥,他的刀短,冲不出去,就站在了皂角树下,双方都一时僵着,有人才关心起了善人,往塄畔下看善人的死活。

善人掉下来幸好是掉到了水池里。如果偏里一点,掉在泉沿石板上,那就没命了,但他是掉下来在半塄上被撞了一下,摔出去远,正好落在水池里。人在水池里昏了,喝了十几口水,等狗尿苔和牛铃跑下来把他拉出来,查看伤,竟然没有伤,只是脚在池沿上磕得发青,捶着后背吐出了一些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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