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槽突然一走,凉下了秃子金迷糊他们。有人说:你知道霸槽到哪儿去了?秃子金说:回去了呀,人已经累得兮兮的了。那人说:回他家往南走,他咋往东去了?秃子金说:往东?那人说:明白了吧,还不明白?秃子金噢了一下,嘿嘿笑。迷糊说:啥事呀笑?秃子金说:快回去睡去,睡不着了,自己用手耍去!
迷糊也听懂了秃子金的话,是秃子金又在嘲笑他没个老婆。今黑儿,榔头队的人都抱着媳妇要睡了,日他妈,半夜里如果突然让一切都停止,那挨家挨户去看吧,十有八九和媳妇gān那事哩,迷糊就觉得有些丧气,想起白天里拉脱来回的裤子,又想起刚才摸了磨子媳妇的屁股,他骂了一句:狗才日哩!用脚一路踢地上的雪。路过了狗尿苔家的院门口,踢了雪还不解气,一脚就踹着了院门。
狗尿苔和婆还没有睡,婆在把一疙瘩棉花蘸了醋往狗尿苔的鼻子里塞,训斥着你长了个啥鼻子呀,不准再说闻见那种气味的话了。院门咚地一响,棉花疙瘩把狗尿苔鼻子塞疼了,狗尿苔要叫,婆一把捂了嘴,颤着声问:谁呀,谁呀?
迷糊说:谁?!耳朵塞了驴毛了听不来我声?
婆说:迷糊呀,迷糊你有啥事?
迷糊没事,但迷糊这时候耍威风了,他说:啥事还用问?根据群众举报,huáng生生今日被火烧,是善人惹起来的,善人从塄畔上掉下去,狗尿苔把他背到你家了,榔头队要来查他善人呀!
婆说:没有,迷糊,我们咋敢把善人背到我家的。
迷糊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啦?开门,开门,我要查查!
婆把院门开了。迷糊看见上房门的一个门扇闭着,一个门扇开着,里边的柜盖上点着煤油灯,背着那一片光,站着的却是杏开。
杏开说:三更半夜的你来查啥人哩?
迷糊没想到站着的是杏开,一下子倒结了舌,说:你,你咋在这?
杏开说:我咋不能在这儿,我肚子疼就不能让蚕婆来立立柱子?
迷糊说:huáng生生被烧成那样了,要查查善人。
杏开说:要查是霸槽来查,恐怕还轮不到你来吧,是肚子饿了,想要吃什么就说吃什么,狗尿苔,把烤的土豆给拿一个。
狗尿苔拿了一个烤熟的土豆,迷糊接住就走了。
迷糊一走,狗尿苔就对婆说:婆,你灵得很!婆说:我灵啥啦?狗尿苔说:你说榔头队肯定会来咱家寻善人哩,果然就来查了,你让把杏开叫来咱家了榔头队就搜不了,他迷糊还真的不敢搜了。婆说:那你还不快谢杏开。狗尿苔就给杏开笑,说:我再给你烧三个土豆,挑最大的!杏开说:那你心疼得咋睡得着呀!就对婆说现在没事啦,她该回去呀,以后再有她能办的事,就去叫她。屋里的灯影里就坐着善人,他吃了一个烤土豆,也站起来说:那我也得走。婆说:你急啥的,头还疼吗,今黑儿你和娃就睡在柴糙屋,明日你走。善人说:疼还隐隐疼,不碍事的,明日回去反倒碰见的人多。我和杏开一块走,有杏开哩,神鬼也不能撞我的。杏开说:这也好,我送你到山坡根路口。狗尿苔就从门后摸了个斧头,说:那我就送你俩。婆却厉声吓唬着狗尿苔放下斧头,说:你要送就送去,手里啥都不要拿,你拿个东西,让榔头队看到了,反倒惹事。
狗尿苔和杏开先送善人到了山坡根的路口,狗尿苔又送杏开。在三道岔巷的北头,两条巷口挨得最近,几乎就隔着一棵老楝树,树往前,两个巷子合成了一条。现在,树上正瞌睡了一只鸟,他们刚到树下,鸟就扑啦啦飞起,一会儿就听到在大碾盘边的苦楝树上有yīn森森的叫声。杏开说:猫头鹰?狗尿苔一听,是猫头鹰,心里马上惊了,说:要死人呀?!杏开说:你也别臭嘴!两人匆匆钻进了东边的巷里。
就在狗尿苔和杏开钻进东边巷子里前有一顿饭时间,霸槽就从东边的巷里出来转到西边的巷子走了。霸槽在杏开家的院门外看见院门关着,抓了一把雪捏成冰疙瘩丢进院去,冰疙瘩落在雪地上响声不大,他又摇门环,还是没有动静,便转身走了。霸槽想不来杏开会到哪儿去,或者她早早睡下了,本来要给她好好聊聊在窑场的这几天多亏了有毛衣穿着暖和,要聊聊白天里武斗的胜利,还想好了,一定要脱了鞋让她看看他脚底的那个痣,就因为有这个痣,他是个将才,能指挥人又能会指挥人,但他的喜悦没有了分享,不免有些失落。刚回坐在自家屋里,水皮就急促促地来喊他,说是huáng生生不行了。霸槽知道huáng生生被火烧了,又被水皮背回去照看着,本要去看看,又觉得就是个烧了皮ròu么,有水皮他妈照料着,赶明日再去看,没想却怎么是不行了。霸槽说:你说话没个准头,别吓我!水皮说:给别人说话没准头,敢给你说话没准头?huáng生生是不行了。霸槽赶到水皮家,huáng生生就躺在柴糙屋的麦糙上,昏迷不醒。霸槽说:咋让人就睡在这?水皮妈说:这有麦糙暖和。huáng同志一来,我就给他做了饭,他吃了三碗。霸槽说:能吃三碗饭,不至于成这个样呀。往炕上抬,抬到炕上去。三个人把huáng生生抬到炕上,霸槽拍着huáng生生脸,水皮妈说:你打他?霸槽没理她,说:huáng同志,你醒醒,你这是怎么啦,烤了些伤就这样!huáng生生竟然就睁开了眼,见是霸槽,呼了半天气,说:我可能不行了。霸槽说:咋不行啦,革命还没成功哩,你想不行了都不行!你吃面呀不,让水皮妈给你擀碗面?水皮妈说:面粉没了,剩下的那些面粉全给你们做了烩面片了。霸槽瞪了她一眼,还在给huáng生生说:想吃面了、止水皮妈给你擀碗面?huáng生生眼闭了,头摆向r炕里边。霸槽说:那你想吃jī蛋不,打几个荷包蛋?huáng生生头又摆过来。,霸槽说:吃蛇呀?下午提了一条大蛇哩。huáng生生眼睛又睁开来。霸槽就对水皮说:不是提了条蛇吗?水皮说:是捉了条蛇,当时砸死了要给huáng同志的,但后来打开乱仗,把蛇扔到葫芦家的山墙根儿。霸槽说:你去那儿找,找着了炖了蛇给他吃。水皮出门就走,水皮妈撵出来,小声说:huáng同志能吃蛇?水皮说:他啥都能吃的。水皮妈说:蛇拿回来在哪儿炖,恁腥的东西!你去了就空手回来,说寻不着蛇了。
水皮真的没有拿回蛇,却叫来了几个榔头队的人,预防着huáng生生真的不行了,得有人把他抬到窑神庙去放着才是。但是,叫来的几个人来,看了huáng生生浑身皮ròu焦huáng,粗皱如树皮,又生出许多痘泡,往外流水,都吓得不敢到跟前去。水皮妈说:huáng同志病成这样,是不是通知他家人,送回去慢慢调养,或者抬到窑神庙去,榔头队的人轮流照看着?霸槽说:就叫你照看!水皮妈说:这,这……。霸槽说:这啥呀?huáng同志可不是一般人,将来说不准他就gān了惊天动地的事,能亏了你?!花销让水皮记着账!说完要走,给水皮下了命令:人到这时候就想吃他念想的东西,蛇没了,你明日一早给他逮麻雀,一定要逮,烧了给他吃1
第二天,雪是停了,天却清冷清冷,宅气里好像都是冰渣子,看不见,却硌得脸上手上ròu疼。榔头队在紧急集合,大多数人都穿上了棉袄棉裤。穿了棉袄却没穿棉裤的十几个,有的是去年的棉裤已经烂得棉花套子白花花漏出来,穿不到身上了,新棉裤还未纳好,有的是嫌穿了太早,还要再奈何几天,他们就把包谷缨子塞在糙鞋里,脚显得和熊掌一样大。武斗的胜利,使榔头队再次主宰了古炉村,但霸槽心里明白,天布灶火磨子一跑,群龙无首,红大刀好像是没有了,其实这都是暂时的,死灰如果燃起来那火更旺,落水的狗爬上岸那更能咬人。为了让村人知道这场武斗是红大刀一手挑起和造成的,他们不但违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破坏了文化大革命,而且在武斗中红大刀是凶残的,有必要揭露,给予彻底肃清流毒,唤醒被蒙蔽的群众,团结更多的力量,榔头队要进行一次大的游行:这次游行不但转遍古炉村每一条巷道,还要到下河湾去,因为下河湾的金箍棒援助了他们,而且伤了那么多,死了一人。
游行队伍在山门前集中,用门扇抬了huáng生生和另外两个断了腿的外,伤了腰的拄木棍,伤了胳膊的用布带子攀着,而腮帮上的,额颅上的,头顶上受过了伤,一律又把包扎的布条取下,让伤口luǒ露。狗尿苔一早出来倒尿桶,原本是倒在厕所尿池里的,他却偏提了尿桶要把生尿泼到自留地的葱垅去,趁机要看看游行的事。路滑得出溜出溜的,尿桶里的尿就摇得洒出来,在杜仲树下,立柱背了个背篓,拄了个木棍儿趔趔趄趄过来,说:狗尿苔你还不累,起这早的?狗尿苔说:我昨天又没打架,累啥的?!立柱说:我也不累。你于啥去?狗尿苔说:给自留地的葱泼些生尿。立柱过来看看尿桶,说:尿都洒完r.泼什么葱?他突然眼睛盯住了前方,用术棍一戳,雪窝里露出一只鞋来,是皮鞋,鞋后跟磨得一边低一边高,但鞋面还没破一个dòng。他把鞋弹了弹雪,扔进了背篓,说:把他的,手表没有,也不见一个一分五分的钢铺儿?!狗尿苔叫道:啊你早早起来要拾东西呀!立柱说:为啥不拾,昨天有洛镇来的人,要遗都会遗好东西,你走路往脚底下留神着。牛铃也从另一个巷子出来,他还没穿上棉袄,腰里勒了一条糙绳,人缩成一疙瘩,听了立柱的话,用脚踢了一下雪,说:哎哟,这里有一颗牙,多长的门牙,你要不?立柱说:听说昨天把你撵得狗上墙了?牛铃说:谁撵我?就是枪林弹雨,不伤我一根毫毛!立柱说:让我看看你耳朵!牛铃戴了火车头棉帽子,两个帽耳紧紧勒在下巴上,说:我为啥让你看,我嫌冷哩!立柱说:瞧你这熊样子,没被打死也得冰死!就走r。牛铃走了过来,对狗尿苔说:桶里没尿了?我给你尿些。解了裤子就往桶里尿。狗尿苔也解了裤子尿,天冷人就尿得多,两人尿得咚咚当当的。牛铃说:从泉里回去,咋不见你再出来?狗尿苔说:我哪派都不是,出来挨乱锤呀?!牛铃说:你知道不,huáng生生让火烧得快不行啦?狗尿苔说:你听谁说的?牛铃说:昨晚上听水皮妈给人说的。狗尿苔说:她没说火是你用弹弓打上去的?牛铃说:火是你点着的呀!狗尿苔脸变了,说:她说了?牛铃说:她没说,看把你吓的。狗尿苔说:再不要提这事!就系了裤子,提桶也不往自留地去,匆忙回家,在路上,还寻思这几天不要再见到牛铃,牛铃是碎嘴,但愿他不要乱说。转过巷口,又想起立柱拾东西的事,忍不住也拿眼睛四处瞅,他不是要拾个什么,却奇怪着昨天这每条巷子都打得乌烟瘴气的,才过了一夜,雪白茫茫的倒什么也没有了。一回头,迷糊从另一个巷口出来。迷糊的尾巴骨受了伤,但尾巴骨受了伤不能脱了裤子把伤露出来。他就把自己的jī杀了,用jī血在头上抹,在耳朵上抹,抹得袄领上都是血。迷糊也看见了狗尿苔,说:狗尿苔,游行去!狗尿苔故意说:游啥行,冰天雪地的不冷呀?迷糊说:榔头队游行呀,声讨红大刀呀,血债要用血来还你知道这话不?狗尿苔说:我又不是榔头队的,我不游行。迷糊说:不去?不去就是红大刀!我让来拉了你去,还要你婆去,信不信?狗尿苔不敢犟嘴了,他说他可以去,但得把尿桶提回去了再去,迷糊过来一脚把尿桶踢了,说:你给我耍滑头呀?拉着狗尿苔的耳朵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以为稀罕你呀,让你去充个数是看得上你,你还不去,你个碎(骨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