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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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顺在当晚把善人请到家里,善人一进门,来回却话说个不停,句句争理,善人就坐在一旁静听,一声也不响。直坐到半夜,善人说:老顺,你烧些煎水,她口gān舌燥得喝些水了。自个起身却走了。老顺跟出来说:你咋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善人说:不说话也是给她治病么。老顺说:你是说病的,你不说能治病?这我可不给钱也不给你jī蛋吃。善人说:你以为我爱钱爱吃jī蛋呀,收钱吃jī蛋是为了让病人重视。我明日再来。

第二天,善人又去了,善人问来回:你昨晚说的是理呢,是道呢?来回说:我说的是理,没理哪能随便瞎说呢?善人说:理有四种,有天理,道理,义理和qíng理,你只是一味地争理,哪能不病呢?你若想病好,非认不是才行,要能把争理的心,改为争不是,你的病就好啦。来回说:咋个争不是?善人说:我夜里讲善书,村里来的人多,你就先来伏在门口,进来一个人,你磕头认不是说:我有罪啦!譬如老顺进来,你就说:我不会当媳妇啦!你老顺的本家哥进来,你就说不会当弟媳啦!就是队长进来,你也要磕头说:我不会当社员啦!来回说:这话我不说,我有啥罪啦?噎得善人说不下去,起身又走了。

窑神庙门口,一群人在等着善人,他们已和善人说好,夜里来听他说善书,是善人让他们等着,说会把来回叫来,来回要在门口给大伙磕头认罪,她如果笑了,引逗得大家也笑了,那就笑,笑能聚神,神足气壮,如果来回一活动真能浑身流汗,那她的病就好了。没想,善人灰不沓沓的一个人回来了,大伙就问咋不见叫来来回呢?善人说:提不起!盲人骑马,夜半临深渊,她危险着哩!

正好满盆和马勺走过来,马勺胳膊下夹着个本本,两人正说话,看见一堆人,不说了。有人就小声说:肯定是去支书家呀,商量分救济粮的事。灶火就迎上去说:队长,去见支书呀?满盆说:这多的人在gān啥?灶火说:听善人说善书呀。满盆就问善人:你讲善书?支书让你讲善书?!善人说:没见支书反对过,那就是默认了。满盆说:你咋讲哩,比开会学习顶用?善人却歪了头,笑着说:古炉村几百口人,你是队长,你佩服了几个呢,让几个人从心眼里听你话呢?满盆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善人说:你不教人,天天管人,你可知道,人管人像拍皮球似的,拍得越重,跳得越高,日久成仇,能使人心散哩。灶火说:就是就是,看咱古炉村都成啥样了!满盆说:啥样了?!gān活都jian得很,说诳话一个比一个能,人哄地,地也就哄人哩,现在还在腊月就没吃的了,知道麦秋二料庄稼没做好吧?善人说:人有三xing啊,一是天xing,二是秉xing,三是习xing,天xing纯善无恶,秉xing纯恶无善,习xing可善可恶……马勺就拉了满盆走,走到山门下,说:你管的那gān啥?满盆说:提起他们gān活的事,我就生气。

满盆和马勺一走,婆倒问起善人,那来回的病就没办法说了?善人说他没办法,让婆给来回立立筷子试试。婆回来已经是半夜了,真的在家里给来回立筷子,但筷子老是在水碗里立不住。狗尿苔在一旁说:她人不在跟前,那筷子能立住吗?婆说也是的,羊癫疯我治不了,可你爷在的时候说过一种治迷瞪病的土偏方,迷瞪病和她的病近似,不妨让她服服。狗尿苔问是啥土偏方,婆说到尿窖子捞些蛆,洗净了在火瓦上烘gān碾成粉,再寻些龙骨也碾成粉,蛆粉三分之二,龙骨粉三分之一,用熬出的昂嗤鱼汤冲服。狗尿苔说:蛆?那咋喝?婆说:治病么,再难喝也得喝。为了不让来回知道药是蛆粉,婆让狗尿苔弄药。狗尿苔从尿窖子里捞了蛆洗净,婆拿了一页纸在火上烤热,然后将蛆放上去烘gān碾了细末,这些倒没费多少事,而寻龙骨却忙一天半。龙骨其实并不是龙的骨头,而是窑场后边的一条沟里出的shòu骨,这些shòu骨石化了又没完全石化,村里人都叫它龙骨,谁肚子疼了,就去挖一块刮粉来喝。狗尿苔和牛铃到沟里去挖,终于挖出一块,刮成粉末和蛆粉搅在一起。狗尿苔说:来回对我恁凶的咱却给她弄药?牛铃说:你洗蛆的时候不要洗净就好了。但蛆已经碾成粉了,狗尿苔就掏鼻痂子搅在了药粉里。

来回喝过药后毛病并没有改变,水皮写标语,她还是跟着提石灰浆桶。标语写到支书家的后墙上,她却拿灰浆刷支书家院门那堵墙,刷到一半,好多人在说:巴结支书啊!她说:就巴结啦又咋的,没有支书就没有我!支书闻声出来,严厉训斥了来回,墙不但没刷得gān净,反倒像给老虎画胡子,肮脏不堪。支书来找婆,说他听说婆给来回配药了,那药怎么不济事?狗尿苔在旁边cha话:你给她家分上救济粮病就好了。支书黑了脸说: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听别人说的?狗尿苔说:我说的。婆就一把推开狗尿苔,说:去去去,这里有你说的啥话?!支书说:就那点救济粮,全村人眼睛都盯绿啦,我再压一压了评吧。

婆再一次和老顺在家里立筷子驱鬼。那是舀一碗清水,把三根筷子竖着用水淋着要让筷子在碗里站起来,婆嘴里念念有词:来回的病撞着鬼吗,是来回她大?她大你是被水淹死了的,是不是来缠你女子的?如果是你,你就站住。但筷子怎么也站不住。婆又说:不是你大这鬼是谁?是村里的死鬼?是牛铃他大?筷子站不住。是马勺才死的妈?筷子站不住。婆一连说过五个死鬼,筷子都站不住。老顺说:是不是迷糊他妈,迷糊老惦记着来回哩,是不是他妈的鬼?婆就说:是迷糊他妈了你站住。话一落点,筷子竟然就站住了。老顺脸色大变,立即骂道:迷糊是坏人,你也是坏鬼!埋你时我还帮着给你坟上添土,你却来缠我媳妇?!婆说:真是你,你走,你走!你要走了,老顺去你坟上烧一刀纸,你要不走,我就砍呀!等了一会儿,筷子还不倒,婆就取了切菜刀,将筷子嘣地砍了一下,筷子跌落在地上,端了碗将水泼在门外台阶下。

目睹了立筷子驱鬼的全过程,狗尿苔也害怕起鬼了,白天去中山坡根,一经过坟堆,就两眼盯着,呸呸地唾唾沫。婆说过鬼怕唾沫,害怕鬼了就唾唾沫或者摸头发,一摸头发,头发放阳气,鬼就近不了身。他唾了唾沫又摸了头发,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头上放没放阳气,但听得见手一摸头发就啪啪地响。白天还罢了,一到天黑,他一个人在巷道里走,老远看见有人影就怀疑那是不是鬼,身贴在墙上或藏在树后盯着看,等那人影到跟前了,发现是村里人,才放了心。刚走几步又疑惑:这谁谁谁是不是鬼装扮的呢?就又站住问:你是土根叔?土根袖手缩头只管走,回头说:不是我是谁?狗尿苔说:不是鬼吧?土根说:你才是鬼!狗尿苔说:我以为天黑鬼在巷子里窜哩。土根说:鬼是吃屎的,常在厕所里,你进厕所时跺跺脚鬼就跑啦。土根是老实人,他不会说谎,狗尿苔就信了,但他正好憋尿,再也不敢去厕所,撒腿往家里跑,一进门把门扇撞得哐哐响。婆问:咋啦咋啦?狗尿苔说村里有鬼哩,婆没有问看到的鬼是什么样儿,反倒立即让狗尿苔站住不动,从地上捏了一撮土撒在他头上,说:我给你装的纸花儿呢?

狗尿苔的口袋里从此多装了几张纸花儿,婆又让他给来回了几张纸花儿。来回好像并不害怕鬼,倒是狗尿苔越发相信这村里有鬼,看树,看猪狗jī猫,看天上的鸟,地上的老鼠,石头,都觉得是村里死去的人托生的,而再看村里的人又觉得是死去的树呀牛呀青蛙老鹰和牛狗猪jī转上世的。

狗尿苔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说给了霸槽,霸槽嘴里噙着钉子掌鞋,就不掌了,把钉子从嘴里取出来,说:你婆给你灌输的?狗尿苔说:咋啦?霸槽说:迷信!狗尿苔立即想着啥事都不要牵连到婆,就说:我想的。霸槽说:你碎髁还有这想法,那你看我是啥转上世的?狗尿苔却回答不上来了。霸槽是古炉村最俊朗的男人,个头高大,脸盘棱角分明,皮肤又白,如果不说话不走动,静静地坐在那儿,他比洛镇学校的老师还像老师,可他一走动一说话,却有一股子(骨泉)气和邪劲能把人bī住。霸槽睁着眼说:我是啥转上世的,咹?狗尿苔突然就想到了熊,说:啊白熊转上世的。霸槽说:咱这儿有láng有狐狸的,哪儿有白熊,你见过白熊?!

狗尿苔是没见过白熊,但马勺他妈以前给他说过白熊的故事,说她小时候南山里有白熊,熊能站起来走路,而且能笑,所以常变成小伙子出现,许多女人都被俊朗的小伙子所吸引,近来和它说话,结果小伙子抓住女人就笑,笑得没死没活,在笑声中还原了自熊的模样,就把女人吃了。所以,南山里的女人一般不敢出门,要上山割漆或拾橡子,就在胳膊上套个竹筒子,一旦被白熊抓住,白熊在大笑的时候,可以胳膊从竹筒子里退出逃脱。狗尿苔说霸槽是白熊转上世的,是杏开正痴迷着他,而且马勺他妈说白熊视力不好,外号叫白瞎子,他霸槽老戴个墨镜,眼睛也是不好的。

狗尿苔说:以前有白熊,你就是白熊转上世的。只说霸槽要打狗尿苔了,没想霸槽却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像刮风,一波一波的。狗尿苔说:白熊就没死没活地笑。霸槽说:狗尿苔,把窗台上的镜拿来!狗尿苔从窗台上取了镜,霸槽对着镜照了照,说:马勺他妈活了多少岁?狗尿苔说:七十多了吧。霸槽弯腰故意使他的腰显得粗壮,乍着手迈起步子,噢噢地吼了几下,说:马勺他妈说她小时候听说南山里有白熊,这就是七十多年再没见过白熊了,白熊是七十多年才能出生的!

把霸槽认定了是白熊转上世的,霸槽就从此真地有意学着白熊的模样,他走路胳膊都是在身后甩,步子再不急促,岔着腿走,原来发问说:咹?现在动不动就低沉地吼:噢?!笑起来头仰在肩膀上突然嘎嘎嘎地笑,能把人吓一跳。而狗尿苔也更怯火了霸槽。他越是怯火着霸槽,但霸槽越是对他亲热,竟然有兴趣和他给全村人判定谁是啥转上世的。比如支书老披着衣裳,走路慢腾腾的,没事就低眉耷眼的,嘴窝着又腮帮子鼓圆,吃东西整个脸都在剧烈地活动,但眼要一睁,嘴要一咧,却特别厉害,是老虎变的。灶火眼突出,嘴张开是方形,能塞进个拳头,是蚧蚪子蛤蟆变的。半香腰这么细,一走就扭,是水蛇变的。面鱼儿圆脸没胡子,额颅上的皱纹像刀刻出来的是猪变的。马勺坐没坐相,总爱窝倦在那儿,别人说起与他无关的事他霜打了一样蔫,一旦与他有关了,眼睛忽地就睁开,尤其他能和戴花半香杏开她们说话,越说越有jīng神,而戴花半香杏开和他说过话后都喊叫乏困,那马勺就是老狐狸变的,他和女人说话就是吸女人气的。麻子黑的目光游移不定,声又破,láng变的。长宽是树变的吧,噢,应该是核桃树。老顺是老榆木疙瘩变的。迷糊一定是狗变的,瞎狗。水皮呢,水皮也是蛇变的,他这蛇和半香的蛇不一样,他是糙丛里或墙fèng里钻着的蛇,衣服华丽,这种蛇按不住它的三寸,能把你缠死,但按住了,提起尾巴一抖,它的骨头就一节一节碎了,像一条糙绳。他娘是jī变的。牛铃的耳朵被老鼠咬过,老鼠爱啃土豆,但他不是土豆,绝对是个山猴变的。满盆是牛变的,鼻子大,爱叫唤。天布死犟死犟的,像驴像牛像狗像láng,也都不像,是四不像。田芽话多,除了吃饭睡觉嘴就没闲过,是蛤蟆变的,可蛤蟆大肚子,她肚不大呀,啊是麻雀变的。他们每判定一个,就十分得意,而且越想越得意,就张狂得大呼小叫。霸槽说:狗尿苔,那你就真是狗尿苔转上世的。狗尿苔说:我是老虎。霸槽说:屁,说是老鼠还行。狗尿苔说:我才不是老鼠。霸槽说:老鼠好哩,有人吃的就有老鼠吃的,虽然老鼠上街人人喊打,可五年前闹地震,头一天老鼠满巷道跑,去年州河涨水,河堤上老鼠都上了树,老鼠jīng得很。狗尿苔说:老鼠有板牙,我一口碎牙能是老鼠吗?霸槽想不出狗尿苔是啥转世了,说:来回是从河里捞的,又是噘噘嘴,可能是什么鱼变的。狗尿苔心里咯噔一下,倒害怕霸槽从来回的身世联想到他的身世,就赶紧说:我啥也不是。霸槽说:你长成这个样子也实在不容易,那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狗尿苔想了想,石头也好,守灯恐怕也是石头,但守灯是厕所里的石头吧。他说:那我是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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