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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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满盆开始讲救济粮的具体分配方案,他讲了前年是平均分配,人人有份,这样按人头分,虽然家家都有困难,可十个指头并不一般长,有的人家里有事,比如着了火呀,修了房子呀,生了病呀,嫁娶婚丧呀,花销就大,有些人家里男人多,饭量大,有的人家里不会安排,不会计算日子,所以按人头分配就起不了救济粮的意义。去年是村gān部开会分配,事后大家意见又很多。在总结前年去年的经验教训下,今年大家来评,使救济粮真正救济给最需要粮食的人家。满盆讲完,就让大家发表意见,看到底该评给谁家,又评多少。他这么一讲,全场静得像死了人,足足有一锅烟时间,只有旁边牛圈里牛的反嚼声和牛的尾巴摇过来摇过去的风声。狗尿苔拿着眼睛看每一个人的脸,脸都是些柿饼状,或者土豆样。突然有人咳嗽了一下,接着好多人都咳嗽了。支书说:不是话都多得往出溢吗,咋没话了?都咳嗽哩,喉咙里有了jī毛啦?半香就说灶火:吃啥烟哩,呛死人啦!灶火说:你家炕上不呛,你不要坐在这里么。半香说:我不坐在这里,你一个人吃独食呀?!灶火说:坐在这里,也没你的!半香说:为啥哩,为啥?!支书说:灶火,你站起来,你先说。灶火说:我没啥说的。支书说:你平常谈话一笸篮,正经话就没你啦?狗尿苔就推灶火,一用劲,灶火没动,他倒放了一个屁。这个屁大家都昕到了,想笑又不能笑。牛铃说:你晌午饭吃蒜了?狗尿苔撅了屁股,说:你再闻闻。麻子黑说:狗尿苔你先发言了,你继续说!大家终于忍不住了,都笑。支书说:闹啥哩,闹啥哩!全场又静下来,还是没人说话。来回在吃红薯片子,红薯片子太硬,拿牙咬着扳下一块,发出很大响动,老顺用他的烟包掷过去,来回不再吃了。行运说:都不说话,在肚子里打小九九哩。我说,给谁家评?首先给娃娃多的人家评吧,娃娃都是开口货,一顿吃不饱就哭,咱村的娃娃都是头大脖子细。行运的孩子多,他早上就在巷子里打儿子,骂儿子肚里有掏食虫。行运的话还未完,开石就说:我同意行运叔说的。但立即田芽反击:开石,你媳妇本该早生了,迟迟不生,是不是等着救济粮呀?开石说:那是生娃娃哩,我不让生娃就不出来啦?你生过娃没有?田芽是没生过娃,她婆婆一直不满意。开石这么揭了短,田芽急了:我就没生过娃,咋,没生过娃的人一屋哩,别自己快有娃了就说话占地方!她拿眼看戴花,戴花没吭声,长宽说:扯那屁话gān啥呀?田芽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我说什么过头话了?你媳妇要生呀,把队里的几十斤包谷都拿去了,还想再分呀?面鱼儿站起来要说什么,嘴卜卜地说不出来。他老婆说:那几十斤包谷是做酒呀,谁吃一颗叫谁烂了肠子肝花!牛铃说:要我说呀,孩子多的不该评,应该给壮劳力评。壮劳力出工哩,粪担子尿担子不离肩,饭量又大,娃娃们分口粮和大人一样,但娃娃吃得少,家里并不缺的。行运说:谁生下来就是大人?谁不是从娃娃长大的?娃娃gān不了活,就不给吃,捏死去?!各自说过了,气呼呼坐下去,就又都没话了。

支书说:还有啥意见,都说。

全场又鸦雀无声,牛在打喷嚏发笑。

磨子就站起来,说:我提出一个方法。

磨子的一只眼睛是斜的,他盯着你的时候其实正看着旁边,他现在是给支书说话,眼睛却正好对着大家。他十分激动,脖子都红了,可能要吃烟稳定一下qíng绪,而点烟的手抖得哗哗哗。八成说:磨子,不急。用手扶了一下烟锅。磨子到底点着烟,但他没有吸,说:我提一个方法,如果说谁该评,一个饼子大家拿眼盯着,你吃了一口,我就要少吃一口,就都成乌眼jī了。不如先画出个框框,框框内的评,框框外的不评。大家说:咦,这方法好。支书说:行么,那咱就用排除法,看哪些人这次不评。全场又不说话了。麻子黑说:咋这难场的,gān脆就gān部们定吧。满盆说:这次明确让大家来评,你咋又说回去了?麻子黑说:那就抓阉,抓上谁是谁!满盆说:你别瞎搅和!麻子黑站起来,拍打屁股上的土,说:那我尿去!走出人窝了,还叫八成:你尿不尿?八成说:尿哩。也站起来。两人一走,也有三四个人起身要去厕所,晌午饭都吃的是稀饭,都到尿的时候了。灶火给长宽说:你去不?长宽说:啥时候了你去尿?憋住!灶火说:对对对,我一走你们评了,一泡尿就把二三十斤粮尿没了。支书说:磨子,你说排除法,你肯定心里有个怎么排除的法子,你再说说。磨子说:咋个排除?我想,受法的人不应该评吧。支书说:咱村没有受法的,你别绕,直接说。磨子说:那好,先排除四类分子。狗尿苔噢地叫了一声。支书立即说:你叫啥?狗尿苔说:牛铃捅我的屁股哩。

牛铃离狗尿苔远,并没有过来掐狗尿苔的屁股,狗尿苔在听磨子说了排除法,他就知道他家和守灯肯定要被排除了。历来的救济粮就一直没有给他们分过,但会议一开始支书还点名他狗尿苔来了没有,使他有了幻想,可能这次会给他家评救济粮的,而磨子却再一次把他们排除了。支书一指责,狗尿苔是不言语了,可再也无法安静地听怎样评救济粮的争论了,掉头往山门那边看,就看见了一条狗吊儿郎当地往过走,这是跟后家的没尾巴狗。啊还有一条狗跟着往过走,这是条卷毛狗。古炉村里没有尾巴卷得像花一样的狗呀,狗尿苔就认定这是条外来的野狗。他挪身到了跟后媳妇那儿,用手戳她后背。

跟后的媳妇少半条腿,却是村里最胖的人,她是喝水都长ròu,一倒头就打鼾声,跟后出来总抱怨老婆睡觉占半炕。就是因为胖,去年救济粮没评上,前十多天她就在村里放风,今年再给她家评不上,她就到公房门上挂ròu帘子呀!狗尿苔用指头戳她背,她没有动,再戳,她眼睛一直盯着磨子的嘴,低声说:甭戳,听磨子咋个排除哩!狗尿苔说:你这胖的,肯定排除了。她回头骂道:滚你妈的脚,我胖?我哪儿胖?这是虚肿!狗尿苔讨个没趣,没敢问那野狗是不是她家收养的,便又挪身过来,给牛铃说:村里来了个野狗。牛铃说:在哪?狗尿苔说:咱看去。自个猫起身,假装去尿呀就走出来,牛铃也跟着出来了。

狗尿苔和牛铃在山门下看着两条狗一前一后钻进了窑神庙旁的树林子里,就撵了过去。在庙门口,善人从泉里提了水回来,善人提水不用扁担,两只手一边提一个桶,走路有些趔趄。村里人曾议论过善人会法术,能在晚上命令着小鬼给他抬轿,狗尿苔就觉得他不用扁担挑水,那水桶一定也是小鬼在提着吧?但狗尿苔就是看不见小鬼。狗尿苔说:啊提水哩?善人说:提水哩。狗尿苔说:不用扁担?善人说:不用扁担。狗尿苔说:这世上有没有鬼啊?善人说:嗯?!却不吭声了。狗尿苔觉得善人压根不想和他多说话,也就不说了。到了庙后,再往树林子里看,两只狗在那儿纠缠,跟后家的母狗静静地站在那里,野狗从后面扑上去,前爪子搂抱了母狗背,一条后腿撑地,另一条后腿乍起来蹬着树,身子一晃一晃。狗尿苔说:这是做啥呢?牛铃说:狗连蛋你都不知道?狗尿苔说:这就是狗连蛋呀?看着看着有些生气,说:咱打去!牛铃说:看见人和人gān那事不吉利,看见狗连蛋也不吉利。牛铃拉着狗尿苔就从窑神庙的漫坡下来。

漫坡下一个禾秆堆后,霸槽葫芦看星也从会场出来了,在那里尿尿,比试着看谁尿得高。狗尿苔告诉霸槽,树林子里边来了个野狗和跟后家的母狗连蛋哩,霸槽说:咹?!就要往树林子去。看星说:评粮哩,不敢耽搁。霸槽说:他们给咱评着,咱吃狗ròu去!

五个人呼啦啦往漫坡上跑,庙后是谁家的菜地,扎着篱笆,霸槽抽了一根木棍,看星抽了一根木棍,狗尿苔在抽一根木棍时没抽出来,拾了一块石头拿着。树林子里,两个狗还在一起,霸槽骂道:日到古炉村了?!就先冲了过去。

野狗首先发现来人,拧过身就跑,但一根东西还在母狗身子里,母狗被拉着退步跑,跑不快,双双就倒在地上。野狗红着眼看霸槽,张牙舞爪,霸槽一棍就打在野狗身上,野狗扑起来,把母狗带到空中,又跌下去。霸槽过去用手按了按野狗的脊梁,说:肥着哩,狗尿苔你想不想吃狗ròu?狗尿苔说:那母狗是跟后家的。霸槽说:咱不吃母狗。就再次打野狗,要把两只狗分开,但野狗往东跑,母狗往西跑,就是分不开。看星说:狗毬是个疙瘩,锁住了。把棍从狗毡下塞过去,让葫芦来抬。抬起来了,狗毬还连着。两只狗叫声已不凶狠,而眼泪从眼窝里流出来。霸槽说:算了,寻绳子把野狗就绑在树上,让它们慢慢软下来就分开了。牛铃便又去篱笆上解葛条,拿来只把野狗绑了。霸槽扇了野狗两个耳光,说:古炉村是你来的?!让狗尿苔和牛铃守着,他和看星葫芦去开会,会完了来杀狗。

他们一走,牛铃说:狗ròu是啥味道,你吃过没?狗尿苔说:没。牛铃说:是ròu都香哩。嘴动了动,口水流了出来。但嘭的一声,两人看时,两只狗已经脱离了,母狗瞅了狗尿苔和牛铃一眼,掉头就跑,而野狗在极力挣扎,绑着的葛条有些松动。野狗是扑了起来,但立不住,一条腿已经瘫了,左边的眼往出流血,血像泉眼一样咕涌。狗尿苔和牛铃忙过去勒紧葛条,狗尿苔就听见野狗说:放了我,放了我。狗尿苔说:要吃ròu呀,咋能放你?野狗低沉地叫,叫得挺惨的,狗尿苔浑身就冷了起来,说:我不该给霸槽说的,可现在我咋放你,我不敢放你。

牛铃说:你给狗说话哩?

狗尿苔说:狗给我说话哩。

牛铃说:狗给你说话?

狗尿苔说:它怪可怜的。

牛铃说:是可怜。

狗尿苔说:那就把它放了?

牛铃说:放了?!

狗尿苔去解开了葛条,野狗在地上不动了半天,然后站起来,哗哗哗地抖,却用头蹭了一下狗尿苔的腿,又用头蹭了一下牛铃的腿。狗尿苔说:要走就赶快走,再不要到古炉村来!野狗拖着一条断腿就走,它撞在了一棵树上,跌倒了,爬起来一跳一跳走到了村口碾盘边,回头还看了一下狗尿苔和牛铃,就顺着土塄下去,不见了。

牛铃说:ròu没了。

狗尿苔说:ròu没了。

两人突然撒脚跑出树林子,他们再没到会场上去,而是顺着斜坡往中山上跑,一直跑到山顶的白皮松下。狗尿苔说:霸槽问起来,就说野狗挣断了葛条跑了,咱不能说实话。牛铃说:不说实话,霸槽要打的。狗尿苔说:打就打,你不能叛变。牛铃说:我不叛变。

霸槽在树林子里绑了野狗回到会场,会议却刚刚宣布结束。原来磨子的排除法,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认可,先是排除了四类分子,再是排除了有盖新房的,重新翻修了院墙院门的,村里家家住房都窄小或破败,能盖新房,返修院墙院门的必定是自己还有办法。再是yīn历五月三十日前出生未满周岁的孩子,因为按规定,五月三十日前出生的孩子已经分上了秋季的口粮。再是卖了猪的,猪生了猪娃的。猪都有饲料地,卖了猪和猪生了娃就肯定手头宽绰或即将宽绰。还有,今年家里死了人的,死了人三年里生产队不收自留地么。这样一排除,不在排除范围内的人家还是很多,又该怎么个评,谁该是多谁该是少,意见又不统一。最后,还是支书再三考虑,决定:能评上的人家就按人头平分。但是,马勺一算,能评上的人平均不到五斤粮。磨子再次提议,每人只能分到五斤粮,那能救济个啥,还得排除。关于再次排除,有人说:在能评上粮的范围里,现在就清点人,要谁不在就排除谁,这么重要的会人家能缺席或者离会,就证明人家并不稀罕这里的救济粮么。大家一哇声喊:就这样!来回刚要起来去厕所,又坐下了,坐下了再起来走出院门紧声叫戴花。戴花是看见来声推着杂货车子从山门下一闪而过,便跑去看有没有顶针丝线。刚把一个顶针套在指头上,来回紧天火pào地喊她,就往会场里跑,急得来声说:还给你捎来个心尖尖货!戴花已不顾了,还是跑,两个xx子似乎要dàng出水来。结果,在场的落下名单,没有了霸槽,灶火,牛铃,葫芦,看星,立柱,八成,老诚等,每个人头能分到十斤,这样,一般人家就可以分到三四十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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