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尿苔并不生婆的气,他觉得他反正是打了麻子黑。天明起来,把尿桶的尿提着去自留地泼麦苗,麦还没起身,一只兔子在那里跑,狗尿苔大声叫:兔子!兔子!兔子蹦在了空里,身子弯得像一张弓,跃过了水渠,向东南跑去了。不远处的一块麦地里,麻子黑也在撒灰。看见了麻子黑,狗尿苔就心里说:我打过你!竟然发现麻子黑的左脸是肿了。
狗尿苔说:谁打你脸了?
麻子黑说:我牙疼。谁打我?打我的人古炉村还没有哩!
狗尿苔说:有两个人可以打你。
麻子黑说:谁?
狗尿苔说:霸槽就打过你。
麻子黑说:他不是走了吗,走了权当死了,还有谁?
狗尿苔说:穿隐身衣的。
麻子黑说:隐身衣?
狗尿苔不说了,提了尿桶,脖子硬硬地走了。
这个中午就下了雨,chūn雨贵如油,地里的麦苗都乍立着来了jīng神,狗尿苔庆幸早晨把尿泼在了地里。但是,雨虽不大,却一直到了傍晚还在下。村人差不多都戴了糙帽,或者披了蓑衣,狗尿苔没有蓑衣,有一块绿塑料布,布的两个角fèng起来,从头到腿就盖起来。他想真怪,昨夜里梦中打了麻子黑,麻子黑的脸就肿了,那么,他还去了水皮家,去了支书家,是不是他们那儿也有什么变化?狗尿苔便顺着巷子走,巷道里没人理他,面鱼儿前天还哭哩,现在又拿锨在把屋檐水往尿窖里引,朝他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铲土,牛铃明明是站在院门口的,也没有说话。为什么他们看见了他就像没看见似的?是穿了隐身衣他们看不见了吗?这塑料布是能隐身吗?狗尿苔突然觉得一定是塑料布能隐身!这塑料布怎么以前没这作用呀,是它在做了梦后才能隐身吗?
狗尿苔啊啊地兴奋起来,往水皮家去,水皮家的院门却锁了,狗尿苔的企图未能实现,就抬脚在门扇上踹了一个泥脚印。这时候巷口过来一伙人,有支书有磨子,一个黑胖子,还有天布。狗尿苔没有跑,就站在院墙下,他偏要尿尿,想:他们看不见我。
天布却在大声喊:gān啥哩,哎,gān啥哩!
狗尿苔不吱声,还在尿。
天布上来踢了一脚,说:公社张书记来了,你在巷道里尿?!
狗尿苔说:你看见是我尿啦?
天布说:那是狗尿的?快滚!
狗尿苔才知道塑料布并不隐身,是面鱼儿故意不理他,是牛铃看见他了不招理他。
下雨天生产队里爱开会,果然晚上就开了会,连满盆也去了,杏开把他扶到公房的长条凳子上,他没有坐,就趴在那里。整个会上,都是支书在讲话,他讲了下午公社张书记来了,领导下村视察,充分肯定和表扬了古炉村的工作,qiáng调一定要加qiáng民兵训练和学大寨修梯田。领导到了村办公室,又去了窑神庙,问到窑神庙住的谁,他说住着善人,领导说是他让善人从庙里还俗的,竟然还住这么大的庙而村办公室又那么窄狭,这桌椅板凳也该换换了。啊,这是领导在批评我们,也是在关心我们啊!他说,他还要告诉社员们一个好消息,就是领导说公社新到了十辆手扶拖拉机的指标,原本没考虑给古炉村,鉴于古炉村工作出色,条件简陋,就拨一个指标给古炉村。他说,最后,领导问到他还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他告诉领导没有问题也没有困难,古炉村是红旗村,我们的社员觉悟高,劳动热qíng大,爱社如家,和睦相处。他说,但是,他隐瞒了一件事,就是霸槽,他本来想汇报,又取消了念头,因为这么久走掉了一个人,如果是没经同意外出钉鞋补胎,那就是在古炉村还没有割净资本主义尾巴,如果是出外讨饭了,这又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支书这么说着,足足说过了能吃五锅烟的工夫,人们以为会议就这些内容了,却接着又宣布了四项决定。这四项决定是:一、民兵工作坚持十天里就要集中训练一次。二、中山东后坡的那十八亩梯田要在麦收前修好。三、村办公室搬到窑神庙,这两间公房公开出售,价格核定后,凡是古炉村的社员,除过四类分子,都可以申请购买。售后的款要买手扶拖拉机,要给窑场添两辆架子车,要更换新办公室的家具。四、善人搬出窑神庙住到中山顶山神庙去,山神庙与窑场近,善人以后就去窑场gān活。
古炉村在每一年chūn天都会有一些新的决定,而这个chūn天的决定重大而且来得突然,也执行得紧急。三天后善人就搬家了,中山东后坡的梯田由磨子负责也开始动工。公房更腾得利索,窑神庙是个四合院,北边五间殿房正中三间做了办公室,两边各一间存放了三个柳条编就的囤子,装着生产队一百斤稻子和一百斤包谷的储备粮,这些粮是防备着天灾人祸而救急的,万不得已谁也不能动用。再就是五个缸瓮里藏着各类种子和给牛做jīng料的黑豆。殿房下的东西厢房里,东厢房堆集了烧好的瓷货,西厢房里除了放一张桌子晚上记工分用外,就塞满了公用的犁呀,套绳呀,木锨木杈,耧耙,一些木椽竹竿,还有过年耍社火的旌旗锣鼓、芯子。这一切都没有话说,但对于公房出售却议论纷纷。为什么要出售公房呢,难道就是添置手扶拖拉机架子车和更换办公家具吗?谁又能购买呢?古炉村家家并不缺房的,以前霸槽老宅屋破败,他是可以买的,但霸槽一走,还有谁需要买房呢?好像没有谁要买的,这qíng况支书应该清楚,为什么就做这个决定呢?
这些疑猜,狗尿苔不理会,牛铃也不理会,他们关心的仍是出工的事,就再次去寻支书,说要修中山东坡的梯田呀,应该让他们出工挣工分呀。支书总算是同意了,但给牛铃每天记四分工,给狗尿苔只是三分工,因为过了chūn节,牛铃的个头冒了一截,狗尿苔依旧没长。在梯田工地上,磨子、长宽、秃子金他们砌石头堰,砌堰的大石头是从山上开凿的,而大石头中间的小垫石则是牛铃和狗尿苔去路畔、地头捡那些料浆石。狗尿苔力气小,好不容易捡一笼子料浆石了,吭哧吭哧提来,秃子金把料浆石哗啦灌了大石头fèng,骂道:你也用个大笼筐么,半天提这么一点,是填牙fèng呀?!狗尿苔憋着劲又去捡,捡得十个手指头蛋都磨出了血,跑得脚上鞋也歪破了鞋帮子,秃子金催他,磨子催他,连长宽也催他,骂他俩gān不了就不要来出工,这工分是好混的?累得他俩轮换去避人处去尿,去屙,趁着尿和屙歇一歇,尿和屙了搬起块料浆石把屎砸飞,说:你是秃子金!你是磨子!你是长宽!
水皮提了石灰浆桶,又在村里的空墙上刷标语,还是来回在帮着稳梯子,但刷在墙上的字似乎和以前的字不一样了。狗尿苔经过墙下,来回刚好去厕所,他说:水皮,以前的字写得方,现在咋写扁了?水皮说:隶体嘛。狗尿苔说:立起?立起了还像是躺着?水皮说:隶体不是立起,没文化真给你说不清!狗尿苔不说字了,说:你写字轻省,修梯田把我都累死了!水皮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狗尿苔说:啥意思?水皮说:你活该!狗尿苔说:哦,我没给支书提点心,我活该。水皮说:啊那你写么,你来写!狗尿苔当然写不了字,就给水皮笑了,说:你给支书说说,让我给你稳梯子,我肯定比来回稳得好,我还能给你跑小脚路。水皮说:是不是?狗尿苔说:是么是么。水皮说:你到梯子下我给你说。狗尿苔走到梯子下了,水皮站在梯子上把刷子一甩,灰浆淋了狗尿苔一身,说:我不要你!狗尿苔走开了,骂:把你从梯子上栽下来!
终于,支书也知道了牛铃和狗尿苔在梯田工地上gān不了,就分配他俩到窑场去gān活,窑场上的人没磨子秃子金的脾气大,又是给冬生柱子他们跑个小脚路,gān些零碎活,狗尿苔和牛铃就觉得支书好,啊支书啥都好,如果支书不让水皮写标语,那支书就更好了。
窑场上,善人是帮冬生淤泥的,善人平常话不多,只是闷着头gān活,但只要一歇息,谁一问起说病的事,善人就换了一个人,话多得能溢了出来。牛铃就给狗尿苔说:他那嘴多亏是ròu长的,如果是木头石头做的,早烂了十回八回了!狗尿苔说:不见他拿书看么,他咋啥都知道?!他们就觉得善人是个不一般的人,古炉村怎么就有了这样一个不一般的人呢,既爱去和他黏糊,又害怕着不敢太黏糊。
在窑场gān了三天活,第四天,歇息的时候,善人把水盆在窑顶放着,窑顶上温度高,水很快就热了,在那里洗头,狗尿苔和牛铃就偷偷跑到中山顶上的山神庙看稀罕。山神庙的门早就烂了,用包谷秆扎了个栅栏门,连锁都没锁,推开进去,庙实在是太小了,里边盘着一个新炕,连着炕垒着一个灶,一个窗子,窗前一张桌子和三个装粮装杂物的瓮,剩下的地方就只能放下两个蒲团,一个火盆了。狗尿苔说:哦,山神的个头也不高么!山神庙里并没见山神的塑像,墙上连壁画也没有,牛铃说:你咋知道山神个头不高?狗尿苔说:庙就这么小么!他们在炕上和瓮里翻看,希望能有什么吃的,比如核桃呀,柿饼呀,红薯片子呀,但没有。牛铃又到锅灶角去寻,狗尿苔说:让我坐坐蒲团。善人一坐蒲团双腿能jiāo叉着放到腿面上,狗尿苔放不上去。牛铃说:呀,jī蛋呀,咱拿jī蛋到窑顶上煮去!狗尿苔却蝎子蜇了似的叫道:啊花,花!牛铃说:鬼得很,jī蛋藏在这儿,拿几个?狗尿苔说:是十几个?牛铃说:一共才六个。拿了两个过来,才发现狗尿苔仄了头在看门外,嘴里还在说:啊花!花!牛铃也往外看,问什么花,花呢?狗尿苔却说:飞了,变成鸟飞了。望着在空中转着圈的飞鸟,牛铃认得那是老栖在窑神庙房上的那一群鸟,红嘴,白尾巴。就敲打狗尿苔的头,说:你认不认得鸟呀,花,花,花你个头!狗尿苔却疑惑,明明看见是树上十几朵花的,花突然变成鸟了?那么是不是鸟都是花变的?!
等他们把jī蛋拿到窑上,也取了个瓦盆盛了水放在窑顶上,善人说:要拿就多拿么,给窑场上的人一人煮一个!
善人一直洗头,并没有注意他们,狗尿苔觉得奇怪了,嘿嘿地笑,说:爷,善人爷,我们想尝尝你这jī蛋是啥味?
善人说:jī屁味。
狗尿苔说:嘿嘿。你只有六个jī蛋了,还让多拿些。
善人说:一会就有人来送呀么!那群鸟又出现在了窑场边的木杆上,它们排成队,全伸长了脖子,同声鸣叫,然后忽地一下往山下飞去。狗尿苔再一次看见了那些鸟落下不动时是一朵朵花,飞起来了才成了鸟的。不一会儿,鸟群又飞来,但这次没再停落在窑场边的木杆上,而一个接一个飞上山,站在了白皮松的枝桠上。
牛铃在煮jī蛋,冬生在泥池里灌水,嘴里咕咕囔囔不知骂谁,守灯的脸一直吊着,他在铲煤,铲几下,锨就使劲在石头上磕,立柱在收拾拉土车,后车板掉了,拿铁丝缠,骂:你磕啥锨哩,那是生产队的锨!善人把头洗好了,去端陶坯,给狗尿苔笑笑,狗尿苔看着善人笑起来眼睛又眯又长,觉得应该回应笑,就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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