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áng生生突然不说了,拿眼睛往门脑上的暗窗看,暗窗沿站着三只麻雀,叽叽喳喳也在说话。狗尿苔就cha了话,说:麻雀在说chuīchuīchuī,胡chuī么!大家都笑了,开石说:以前我听过说玄话,说的是竹竿上边顶老碗,老碗里边盖牛圈,牛圈里两个犍牛正牴战。狗尿苔以为开石在嘲笑他,说:真的麻雀在说chuī么chuī么。huáng生生却嘘地一声,不让大家说话,抓起一个笤帚猛地打上去,一个麻雀就掉下来。狗尿苔立即过去捡了,麻雀并没有死,扑棱着翅膀。水皮说:打得准,我曾经一挥手抓住过苍蝇。huáng生生说:不可能!你给我打一个麻雀下来?!拿过来,拿过来。狗尿苔把麻雀给huáng生生,huáng生生却把一个柴棍儿捅进了麻雀的屁股里,像是古炉村人cha了柴筷子烤包谷棒子,竟然也就在火堆上燎。麻雀还在动着,羽毛燎着了,还在燎,燎到黑了颜色气,就转着柴棍儿啃着吃麻雀ròu。他这一举动看得所有人都呆了,善人不换湿毛巾了,狗尿苔叫了一下。huáng生生说:叫啥哩?你们不吃麻雀ròu,麻雀ròu好吃哩!继续转着柴棍儿啃,他那chuī火嘴bào着牙齿,啃得仔细又迅速,一会儿就将麻雀啃得只剩下一疙瘩内脏。善人不敷湿毛巾了,起身去厕所,连开石和秃子金也咧着嘴往出走。huáng生生说:狗尿苔,你寻个竹眉儿,我剔剔牙。狗尿苔却给霸槽招手,霸槽问啥事,狗尿苔拉他到门外了,说:huáng生生就这样吃麻雀,这不是人么。霸槽说:我也没见过这样吃ròu的,啥事?狗尿苔说:支书让我来叫你呢。霸槽说:叫我?你回话说,我忙着哩!狗尿苔说:支书叫你哩,你还忙着?霸槽说:为啥他叫我,我就不能忙着?!
狗尿苔没能叫动霸槽,狗尿苔也就不敢去给支书回话。但是,霸槽晚上去见了支书,他之所以选择晚上去,他要提醒着支书:不是你要我来我就来,而是我想来了我才来的。他并没有问支书有什么事,开口就提出村里应该给huáng生生解决吃饭问题,老在他那儿吃,他已经负担不起了,该实行像镇gān部县gān部下乡那样到各家吃派饭。如果不能吃派饭,村里就拨些粮给他,他做饭给huáng生生吃,柴禾他不用村里解决。支书不同意,说这没有先例,镇上县上gān部下乡,那是先有文件下来的,huáng生生来古炉村,他没有收到任何文件,如果给派饭或拨粮,那谁都可以来要吃派饭和拨粮了,粮食这么缺贵的,他不敢违法乱纪。霸槽就变了脸吵起来,还拍了桌子。支书从来没人敢对他拍桌子,即便上次,他阻止霸槽在牛圈棚地上挖坑,霸槽也没敢拍桌子。他说:你给我拍桌子?!霸槽说:这是你bī着我拍桌子么,如果huáng生生饿死在古炉村,后果你得负责!支书哼哼地笑了两下,却软了口气说:霸槽呀,huáng生生吃了你几天饭你负担不起了,让huáng生生吃别人的饭,别人就负担得起了?你要是支书,我让你给一个外村人管饭分粮,你咋处理?你霸槽不出工就不出工,你要出去钉鞋就钉鞋,你不jiāo提成款,也就不jiāo,我饶过你了没?饶了!因为你毕竟是古炉村人。可huáng生生他不是古炉村人么,我不反对他搞文化大革命,他做啥事我都受了,这些天你们破四旧,村人都起了吼声,你还要给他管饭拨粮,这我没这个权力。要么,明日再开个社员会,社员们说管饭拨粮,我立马安排管饭拨粮,你说呢?霸槽说:那就开社员会,这会上我要讲话。支书说:行,行,我召集人,会上我一句不说。
送走了霸槽,支书就到了满盆家,又让杏开去把磨子、灶火叫来,支书把霸槽要求给huáng生生派饭或拨粮的事说了,满盆磨子灶火齐口骂:狗日的,砸了那么多姓朱人的屋脊,还没寻他的事哩,他还要派饭拨粮?!灶火的意思是明日根本用不着开会,你支书太软了,怎么能允许开会,如果会上霸槽一煽火,即便有姓朱的反对,但还有那么多姓夜的,姓夜的人家大多没被砸过房,要同意了怎么办?支书说:这不是我软,我什么时候软过?对待霸槽硬不得呀,他是上无老下无少光棍一条,我呢,是支书,得顾着一村人啊!大家一时都不说话了。满盆在炕上坐了一会,坐不了,就躺下,说:既然都这样了,那还说啥呢,明日就等着开会吧。磨子说:那把我叫来做啥?屋里热得蒸笼一样,我到打麦场上睡觉呀!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拿烟袋包了在烟锅杆子上缠,准备着走人。灶火说:你走,咱都走,姓朱的就是些软柿子,让人家捏吧!磨子说:谁是软柿子?灶火说:支书是软柿子,你比支书还软,软得稀溜哩!磨子说:你硬,你只会门背后硬,人家砸你房哩你昨不硬?!灶火说:不是我媳妇死抱住了我,看我卸得了狗日的腿?!支书说:吵啥的!就不会坐下来商量商量事?磨子你要走呀?磨子没言传,把缠着的烟袋包儿又解下来在烟锅里装上烟,凑近炕头墙上的煤油灯去点火,烟锅却把灯芯子撞灭了,屋里一片漆黑,窗口外的月光在炕上跌出一个白色方块。满盆喊杏开把火柴拿来,杏开在厦子屋她的房间里坐着纳鞋底,听见喊叫,拿了火柴上来。支书在黑暗里说:我思量了,如果仅仅说谁家房子砸了,谁家房子没砸,或许姓夜的人家还向着霸槽,可派饭拨粮,这是向每个人嘴里掏食,恐怕就没人愿意gān了。满盆说:嗯,嗯。灶火说:那咱就把他轰走?杏开划了火柴把灯点着了,说了句:谁你都敢轰?!灶火说:有啥不敢的?杏开说:支书爷之所以没管,是没办法管么,爷,是不是这样?支书说:杏开看着不声不吭的,心里有道数么。灶火哼了一声,说:有道数事qíng到了这一步?杏开就不爱听了,说:说话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灶火说:是我让满盆病了?你大不当队长了他霸槽才在混乱中横了起来,他不横起来哪还会有个姓huáng的?杏开说:你厉害呀,厉害成这样子了咋不收拾住他霸槽?他横你也横呀!满盆说:你闭上嘴,这里有你说的啥?!杏开就出去了,她不再纳鞋底,坐在了上屋门外的台阶上。天上尽是星星,有一颗从村上空划过去,亮亮一道光,又有一颗划过去,星星咋不就落在古炉村,落在这院子?!磨子说:能不能轰,咋个轰呀?灶火说:我明日以别的理由寻事,我和他霸槽huáng生生打一回架,打个血头羊,你支书就好出来管了!支书说:我不管。灶火说:你不管?支书说:你就是打得缺胳膊短腿,你就把他轰走啦?灶火愣在那里了,磨子却说:我知道啦。起身就走。灶火说:你知道啥啦?磨子说:我找天布去,这事还得天布。支书说:灶火,你跟磨子一块走,跟磨子学着。灶火迷迷怔怔,还是起身跟了磨子。
杏开坐在台阶上,腿长长地伸在那里,灶火往出走,她也不收腿,灶火侧身跨过去,说:杏开,我不是要说你是非的,我是心急,见不得提说霸槽和姓huáng的,一提就上头啦。杏开哼了一声。
磨子和灶火嘀嘀咕咕说着出了院子,杏开却听见在院外他们和明堂说话。磨子说:明堂,还没睡?明堂说:屋里闷得睡不成,到打麦场睡呀。灶火说:不睡啦,跟我们转转户。明堂说:查户口呀?磨子说:明日要开社员会,解决姓huáng的事呀。明堂说:不文化大革命啦?灶火说:你知道不,姓huáng的要分大家的口粮,要到各家吃派饭,吃派饭不给粮票也不付钱,还得一天三顿吃稠的。明堂说:这咋行,咱都吃不饱,他给咱×了亲孙子啦,给他吃?磨子说:是么是么,大家起来就得轰他!灶火说:明堂,我要和他打开了你得帮我。明堂说:你那么大力气还用得着我帮?我给你帮腔吧。灶火说:没彩!杏开站起来要叫住明堂,他们的脚步声就远了。一只猫悄然从院子树下向院门口走,杏开猛地看见,吓了一跳,弄不清这是谁家的猫,又是什么时候进了她家院子。满盆在上屋里说:杏开,杏开!杏开应道:哎。满盆说:你拾掇些饭,你支书爷还没吃晚饭哩,我们再说说话。杏开说:噢。
杏开在厨房里往锅里添水,心里突然急迫起来,想着磨子和灶火今夜各家各户串通好了,明日会上那灶火故意寻事,若霸槽和huáng生生骂不过口打不还手,那还可以,若一还口还手,群众就发了漫水,起了吼声,不但huáng生生在古炉村呆不住,说不定huáng生生和霸槽就被打得趴在地上。想着想着,把一桶水都添到锅里,猛地发觉了,又往出舀,却对霸槽生起气了。为什么要把个huáng生生叫到村子来,又一天到黑钻在一起,对她也待理不理了。她知道霸槽是伏卧得太久了遇到机会就要高飞,可能跟着huáng生生高飞吗,砸了山门砸了石狮子砸了那么多家的屋脊能不惹众怒吗,轰就轰吧,轰走了也活该!杏开就去拿面瓢去瓮里舀包谷糁,她要做包谷糁稀饭煮土豆,可突然寻不着了面瓢,在锅项里寻,没有,又到瓮里寻,也没有,急得出了汗,才要出厨房到上房屋去寻,才发现自己手里就拿着面瓢么,气得低声说:都是你害的!恨着霸槽,却又担心村人打了huáng生生再把huáng生生轰走,霸槽肯定要出面保护的,霸槽也要挨打吗?即便不挨打,走了huáng生生,霸槽就没了依托没了靠山,是狗没了尾巴,是jī没了翅膀,要遭村里人耻笑和诽谤了。唉,霸槽是一口钟,钟在空中才鸣响的,而不是埋在土里,这谁能理解呢?杏开就做不下去饭了,她把包谷糁放在了锅台,写了个纸条,就悄悄出了院门,她想很快找到狗尿苔。
狗尿苔家的院门没关,灯还亮着,但杏开不能进去,怕婆问她什么她不好回答,正站在黑影地里作难,狗尿苔夹着糙席和被单出现在院门口,婆还在上房屋里说:能热个啥?有láng哩你跑!狗尿苔说:打麦场上人多哩。婆说:你倒是啥野物托生的,在屋里就果不住?!后半夜了天凉,把肚子盖好!狗尿苔说:知道,知道。狗尿苔已走出院门口了,二返身又进去,在屋檐墙上取了挂着的一根火绳,还点着了,火绳就摇着圈儿出来,头不拧地往巷外走。杏开便蹑手蹑脚尾随着,快到巷口,说:嗨。狗尿苔吓得往前跳了一下,站住了,回头说:谁?杏开说:以为你死胆大,原来也怕鬼么,摇火绳!狗尿苔见是杏开,说:鬼没吓住,你把我吓死了!杏开说:到打麦场去睡呀?狗尿苔说:你咋知道?杏开说:你那一点心思我啥不知道?狗尿苔就好奇了,说:那你知道我这阵想啥哩?杏开说:想去找霸槽呀!狗尿苔说:错了!其实狗尿苔在想他刚才睡在炕席上,热得汗在席上印出了一个人形,那个人形就是他狗尿苔还在睡着,而另一个他又出来了。但狗尿苔没有把这想法说给杏开,他说:我才不去找霸槽呢,他现在肯定也不在打麦场上睡。他文化大革命哩只和水皮好了。杏开说:那你现在就去把这个jiāo给他。纸条塞给了狗尿苔。狗尿苔说:给你送信呀?我不去!杏开说:为啥不去?狗尿苔说:你俩已经不好了,你还给他写什么信,不嫌丢人。杏开说:你晓得个屁!你得去,现在就去!狗尿苔就软了,说:信上写的啥?杏开说:写的啥给你说呀?狗尿苔说:你要还和他好,这我不送,我得为你负责哩!杏开说:你为我负责?你还会说负责这话?!信上我是骂他哩,快去!狗尿苔说:那你叫我叔!杏开说:狗尿苔叔,好了,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你要哄我走到半路上又不去了,你可小心着!狗尿苔摇着火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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