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子在巷道里叫喊了一通,得称就来给他说了大字报的事,磨子仍在喊:劳力都往杏开家去呀,饭是糊汤,煮红豆的糊汤,吃饭就要抬棺下葬呀!人还是跑去要看大字报,连天布也往那里去。磨子说:天布,快去吃饭,抬棺你得扛大头哩!天布说:我去看看大字报!磨子说:你去看啥,不嫌闹气?!天布说:不看才闹气哩!磨子没拦住,自己到了杏开家,院子里来的人很少,连正在切着往糊汤锅里煮萝卜的有粮也不切了,说:还有这事?解放后这么多年,运动一个接一个的,还没见过有大字报的!灶火说:狗日的霸槽啥事都敢做,昨晚上还来这里哭鼻子流眼泪哩,以为满盆就是他亲大,今早却就撕破脸了!有粮解了腰里的围裙,湿淋淋地手在襟上搓,然后从案板上拿了半截萝卜一边啃一边出去了。土根也跟着走。土根说:锁子你去不?锁子说:与我屁事,我烧火哩。土根说:听说也写着你呢。锁子说:写我啥?土根说:说给你家分粮做酒哩。锁子说:我日他妈,酒谁没喝,他霸槽没喝?他给生产队jiāo提成费了没?别人要是没jiāo成不成,他不jiāo就一年一年过去了,这是谁在庇护他?!土根说:你哥不是也人了联指吗,他咋自己给自己贴大字报?锁子倒不说话,提了烧火棍也就出了院子。磨子拦不住他们,喊金斗,让金斗负责担水哩,那水呢,水咋还没担回来?院门外放着一担水,金斗是看见锁子有粮都去看大字报,也扔下水桶一搭去了。磨子就燥了,立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杏开在灵堂上正用剪刀剪蜡烛上的芯子,蜡烛泪流得厉害,一根蜡几乎垮了一半,流下来的蜡油像切开的熟过了的西瓜,稀溏得收不住,她把蜡芯剪短,把流下来的蜡油捏成块去堵蜡豁口,蜡油就烫了手。她出来,磨子说:杏开,这丧事让霸槽搅huáng了,弄不成啦,弄不成啦!杏开愣在那里,脸苦愁得像放蔫的茄子。磨子说:他狗日的还来哭哩,哭得鼻流涎水的,骨子里恨不得你大早死,死了埋不成哩!杏开呃儿一声,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响声,从院门出去了。
杏开是穿着孝服,孝衫子长,撩起前摆别在腰里,脚上是糙鞋,糙鞋里白布做成的牛角状孝袜露出来,在地上踏得乌黑。她到了山门前,水皮正用笤帚蘸着一个桶里的糨糊往棚栏上贴另一张大字报,当下夺了笤帚,糨糊甩了水皮一身,也溅得霸槽满脸都是,就指着霸槽说:今日埋我大哩,你把人都招到这儿,要我大烂在屋里臭在屋里呀?!霸槽并没有擦脸上的糨糊,却嘿嘿地笑,说:你来了好,你来了好,你总算敢来寻我了!杏开说:我只问你,是埋我大呀还是贴你的大字报呀?霸槽说:埋,好好埋,埋好!
杏开竟然敢穿着孝服,当着众人面呵斥霸槽,霸槽竟又这样服服帖帖,这使在场的人都吃惊了。吃惊之后,心里越发证实了霸槽和杏开一定有过那种事了,如果没有那事,仅仅是相好,杏开是不敢这么呵斥,霸槽也不会这么听话的。他们便都不cha嘴,远远地站着看。来回来得晚,把老顺拉在药树后悄声地问大字报上写没写着支书把她收留在古炉村的事,老顺说:我认不得字,没听人念到那事,纸上如果要有我就把纸撕了!来回说:你别耍你二毡劲!老顺故意大声说:古炉村又不是没有过运动,我又不是没经过运动?!来回就捂了他的嘴,正在这时,看见杏开来闹霸槽,就从树后往跟前走,秃子金把她拉住了,说:你gān啥呀?来回说:闹开仗了,你们没一个人劝劝?秃子金说:劝啥呀,人家说家事哩。来回说:家事?他们不是已经谁不理谁了,还有啥家事?!但霸槽还在笑着,脸上的糨糊仍没有擦,糨糊就流到了下巴上,说:我不埋你大谁埋你大?埋呀,埋呀,我还要给他摔孝子盆呀!扭过头对众人说:都去,埋老队长去!众人竟就听他的话,开始跟了杏开走,杏开在前边走得很快,孝衣被风鼓着,飘然像是鬼魂。来回和老顺也跟着走,来回悄声说:他刚才说啥的,他说要给老队长摔孝盆?老顺说:他摔孝子盆,满盆死了还不得气得又活啊?!来回说:你猪脑子!杏开这一闹还闹坏了,他趁机要给村人说他的身份哩。老顺说:这狗日的昨啥话都说得出口!
早饭是熬了一筒子锅的包谷糁糊汤,糊汤不稠,碗里立不起筷子,但也不稀,看不见碗底里的猫头鹰。
猫头鹰是从前天晚上就一直在柿树上。别处柿树上的柿子还都青着,杏开家院墙角的柿树上柿子却起了灰气,竟然有了一颗发软发红,红色轻淡,像戴花用指甲花染出的指甲。人们在惊奇着这颗柿子这么早就红软了,一定是柿子里生了虫,但在看着柿子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那柿子后边的树杈上卧着一只猫头鹰,一动不动。这只猫头鹰有一张像人面的脸,它的长久不动,让人产生恐惧,可几天里谁也没敢赶它,那颗红软了的柿子也就没人去摘。狗尿苔端着一碗糊汤圪蹴在树下吃,总担心着猫头鹰要猛地飞下来,饭就吃得不快,而有人已经吃完了第一碗,去锅里盛第二碗了,就发恨:总不会是没有喉咙眼子吧,那么烫的糊汤就极快地倒了进去?院子里,上房的台阶上,和厦屋的檐下,猪圈房边,拆成了豁口的墙根处,都是或蹴或站着端了碗的人,嘴不离碗沿,一双筷子在碗里顺着糊汤边划动,嚯呐,嚯呐的吸吮此起彼伏,以致响声一片。糊汤是不用咬嚼的,糊汤里的红豆也不用咬嚼,但煮在红豆糊汤里有萝卜片和土豆,土豆没有切,算盘子大的,jī蛋大的,用牙咬开了就嗤嗤冒白气,大家就相互在看着,表qíng难看,似乎在仇恨。其实并不是相互看着,也不是仇恨,因为土豆在嘴里使他们都睁圆了眼睛,张口瞪眼也是土豆在食道里噎住了。秃子金说:给我捶捶,给我捶捶。老顺拿拳头在秃子金的后背上捶,捶得用力,秃子金哈呀一声,半个土豆竞咳了出来。戴花说:你小心着,满盆是卡死了,你也别卡死了!秃子金却说:人还能卡死?满盆是不是被卡死的,我还怀疑呢!众人发了一片恨声。秃子金不再言语,去锅里盛饭,锅里的饭没有了。
糊汤吃打锅了。有的人吃了三碗,有的人吃了两碗,狗尿苔只吃了一碗,他拿着铲子在剐锅底,剐得咯啷啷响,锅是借面鱼儿家的,面鱼儿老婆说:不敢再剐,锅有fèng子的,再剐就剐烂了,你还没吃够?狗尿苔说:我只吃了一碗!狗尿苔立在锅项里生气,磨子喊叫着他去院子里收拾吃过饭的碗筷,他听到了装着没听见。
霸槽是最后来的,但糊汤已经没了,他并没有埋怨,倒还张罗着谁负责把棺材从院子里移到屋里的灵chuáng边,谁负责入殓,入殓后谁先去坟上忙活启寝口,谁又来抬棺。他声音很高,让杏开把烟匣子拿出来给大家抓烟末,有烟锅的都掏出烟锅吃烟,没烟锅的就捏了烟末蹴下搓喇叭卷儿,他还在说:老队长身派子大,这棺材是柏木的又重,四个人怕抬不动,得六个人抬,旁边还得有四个换掮的吧,谁拿板凳,得落实两个人拿板凳,抬不动了随时要用板凳支着呀。面鱼儿老婆说:哎呀霸槽,没看出你做事还像模像样,不亏满盐疼过你!霸槽说:他没疼过我,打骂过我。面鱼儿老婆说:他咋不打骂别人呢?!人死了,要说些好话哩。霸槽说:好,好,打着亲,骂着爱!婶子你吃好了?面鱼儿老婆说:吃好了吃好了。在院子里拾散落的筷子,拾了六七根,用衣襟擦了,嘟囔着谁这么不珍惜东西。
面鱼儿老婆拿着筷子进了厨房,磨子还坐在灶火口没放下碗,看见她了,瞪了一下,继续吃饭。面鱼儿老婆说:你瞪我?磨子说:我眼睛大。面鱼儿老婆说:天热,满盆有了味儿啦,得用酒喷喷。磨子没回应她,却喊牛铃,牛铃进来,磨子说:你去开合店里买一瓶酒来。牛铃说:钱呢?磨子说:让开合先赊下,事过后再付钱。牛铃说:开合势利得很,他不会给我赊账的。磨子从门里看去,霸槽在给行运说什么,又给金斗说什么,还用手拍着金斗的肩,就给面鱼儿老婆说:咋啦,他来诈唬着啥哩?面鱼儿老婆说:你说霸槽吗,还不错,上着心哩。磨子就骂牛铃:他不赊?你给他说我让赊的,你长个嘴不会说,拙口啦,舌头叫狗吃啦?!一连串地骂,把牛铃骂哭了。面鱼儿老婆也吓了一跳,说:磨子,磨子。磨子还在骂:你哭啥哩,尿水子那么多,咹?!哐啷,他踢牛铃,没踢上,把一扇子门踢得差点掉下来。
厨房里起了响动,院子里的人就进来说:咋咧?磨子把饭碗咚地往案上一蹴,吼道:我不管啦,管他妈的×哩!出了厨房直接往院门口走,门口他媳妇背了一袋子包谷糁,他说:你来gān啥?媳妇说:吃打锅了,拿了包谷糁再做一锅么。他说:谁让你背包谷糁了?谁稀罕了你的包谷糁,往回背,走!
面鱼儿老婆撵出来说:磨子,你昨是这瞎脾气?你是队长哩!
磨子说:我是他妈的×,谁把我当队长啦?!
杏开一看磨子发了凶,站在上房门口嘴颤着说不出话,抱了婆就流眼泪。磨子从院门口走出去了,灶火也跟着走了,得称、牛路也往外走。秃子金也要走,霸槽说:你去哪儿?秃子金说:管事的都走了么。霸槽说:离了谁老队长还不埋啦?有毬本事哩?哼!就拍了一下手,说:院子里的人都听着,谁都要死,谁都要人埋哩,如果谁不想埋老队长的要走就走,都走完了,我把老队长背着送到坟里!
霸槽这么一说,要走的反倒走不成了,却也不言传,站着不动。霸槽说:杏开,甭哭啦,你看么,大多数人都没走么,不走,咱就准备入殓。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说:在哩。霸槽说:你去喊朱大柜,这个时候了他昨还不来?再把善人叫来,他会唱开路歌,咱要把丧事办得隆重,让善人来唱一段。田芽说:支书年龄那么大了,你叫名字?霸槽说: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咋不能叫?!田芽还要说什么,不说了,一摸嘴出院门走了。还走了立柱和答应。
狗尿苔就跑去叫支书和善人了,他遗憾没有看到入殓,在早晨起来,婆就让他去中山坡上砍了许多柏朵,烧成灰,再把灰用烧纸包了,像一块块砖一样,说是入殓时要垫在死人的身下。然后就看着婆在准备着装棺的东西。杏开说要给她大的棺材中放上那个水烟袋,因为她大生前就好那一口,为此她和她大不知吵过多少次,现在大死了,让大带走他的水烟袋到另一个世界去吸,再没人唠叨了。杏开说着就哭,又把一个鞋甩子①(注:①鞋甩子:农村掸土的工具,像拂尘一样。)
取出来,说也放到棺材里。婆说:娃,没有放鞋甩子的。杏开说:让大带上,让大带上!狗尿苔是见过杏开家的这个鞋甩子,核桃木把儿,上边是皮条子做的,他目睹过满盆拿鞋甩子抽打过杏开,抽打得杏开的胳膊上一道一道血印子。狗尿苔当时猜想,杏开还是恨着她大,让她大带走了鞋甩子就从此不再挨打了吧。这杏开,怎么就没哭昏在她大的灵堂上呢,是她让她大生了闷气才病的,也是她把牛ròu没煮烂让她大卡在喉咙,唁,她要是个孝顺的,就应该不让霸槽来,霸槽来了应该在灵堂前打他骂他,让他给她大认罪才是,可杏开竟然允许了霸槽来,还让他管起了丧事!婆说:这甩子真的放不成,带皮子的东西都不能带,要不将来托生牛呀马呀的。杏开却哭了,说:我大一辈子还不是生产队的牛呀马呀?!婆说:他是给生产队当牛当马,在他手里恢复的瓷窑么,这大家都知道。要带,给他带几件瓷货去。婆便让狗尿苔把案板上的一个瓷瓶一个瓷碗去洗gān净,放在了灵chuáng头。这些东西,狗尿苔都没有亲眼看到如何放在棺材里去的,他也不知道死人放进棺后,大家如何围着棺材痛哭嚎叫。当狗尿苔领着善人满头大汗赶来,棺材已经砸钉完毕,也用麻绳捆绑好了,就停放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