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开没睡,杏开家的jī也醒着,但支书家的jī瞌睡多,早就睡着了。支书家的jī多,虽然院子里修有jī棚,却一到huáng昏,那个大红公jī就跳上了紧靠着院墙的那棵榆树上,接着别的公jī和母jī一个一个也往树上来,当然不能超高大红公jī,那一层一层的树枝股上就分别站着了睡着的三只jī,四只jī。村里人说过,支书把jī管教得多听话,也有人说这是支书老婆故意训练jī站那么高,为着显势哩。牛铃拿了木杆,木杆上钉着一个小板条,狗尿苔把手电筒往树上照,一道白光唰地上去,没有照着树,黑暗里端端长了白柱子。牛铃说:你往哪儿照?照树上!白光照在了树上,树上的jī就被白光罩了,它们突然地睁开了眼,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眼还疼着,稍稍骚动了一下,眼又闭上,呆呆地站着不动,连声都不吭。牛铃就把木杆伸到枝股前,狗尿苔说:那个,那个帽疙瘩母jī!木杆又伸到帽疙瘩母jī脚下的枝股前,轻轻地碰帽疙瘩母jī,帽疙瘩母jī就抬了脚,移站到了木杆的小板条上。木杆开始慢慢往下落,手电筒的白光同时也往下落,木杆斜着落下来半人高了,手电筒的白光一灭,两只手忽地抓住了帽疙瘩母jī。牛铃说:再弄一个,再弄一个。狗尿苔已经在怀里揣了jī跑
在牛铃家里,牛铃还在埋怨:反正做了一回贼的,偷一个是偷,偷两个也是偷。狗尿苔说:你咋没够数?偷一只人家不注意,偷多了能不被发现?突然不说话了,吸着鼻子。牛铃说:咋啦?狗尿苔说:我又闻见那种气味了!以前狗尿苔一闻见那种气味,村里就出事,牛铃也紧张了,说:你那啥臭鼻子,偏偏这个时候闻见气味?你再闻闻。狗尿苔就又吸鼻子,说:是那种气味。两个人就瓷在了那里。狗尿苔说:会不会出啥事?牛铃上来捏狗尿苔的鼻子,鼻子像一疙瘩蒜,捏得要掉下来,狗尿苔出不来气,脸都憋红了。牛铃松了手,说:再闻闻,再闻闻!再闻,那种气味就没有了。牛铃说:肯定是你心里想着有气味了才闻见了气味。会有啥事?牛死了,队长死了,榔头队成立了,支书写材料了,还会有啥事?!杀jī,杀jī!就从狗尿苔手里要把jī拿过去。jī这时才咕咕咕地叫,扑拉着翅膀。牛铃说:你还叫唤哩?叫唤啥哩?!扇了一下jī头,jī被扇昏了,眼睛翻起了白,但立即眼睛又黑了,拧过脖子看狗尿苔。jī在骂牛铃了,骂过了又在向他求救?狗尿苔一下子觉得jī可怜了,后悔着不该偷了来。他说:要么,牛铃,咱不吃了,把jī就圈在你家,让它给咱下jī蛋?这话一说,jī头一点一点的。牛铃说:有ròu谁吃jī蛋?取刀去,刀在案板上。狗尿苔说:我不取,jī给咱求饶哩,牛铃。牛铃说:jī能求饶那不是jī了!把jī让狗尿苔拿好,自己在案板上取刀,狗尿苔手一松,把jī放开了,jī立即飞到了柜上。牛铃生了气,说:你不想吃jīròu了得是?!提了刀过来抓jī。jī从柜上飞到窗台,牛铃跑到窗台,jī再飞下来从桌子底钻过去,一时人和jī就在屋里跑过来扑过去,jī几次飞到空中,被牛铃用关门杠又打下来,jī就在地上翻了几滚,jī毛乱飘。牛铃说:你飞呀,你再飞呀?!jī却再一次飞起来,飞起来便向墙上撞,把自己的长喙撞掉了,跌在地上,又扑拉着翅膀把头往墙上撞,连撞三下,长着一堆疙瘩绒毛的脑袋就碎了。
帽疙瘩母jī到底被牛铃煮了,狗尿苔却一口也没有吃,牛铃说:你要吃,你不吃你会对人说是我偷的jī!狗尿苔还是不吃,只喝了半碗汤,喝完胃就泛,咯哇咯哇全吐了。他看着牛铃把整个jī都吃了,吃相那么难看,jīròu嵌进牙fèng,用手在牙fèng里抠,牙那么长,他说:你是huáng鼠láng子!牛铃说:不是我吃独食,那没办法,你胃不好么。
狗尿苔摸黑着回家去,一出牛铃家的院子,巷道里呼地刮过来一股风,风说:狗日的!风也能说话?狗尿苔没有还嘴,脸上被风打得火辣辣疼。
第二天早晨,反正也没有人招呼出工,婆就没有叫醒狗尿苔,狗尿苔其实是醒来很早,就是懒得起来。田芽来借线拐子,又询问经线的事,末了,从怀里掏了一沓已叠得平整的大字报纸片让婆去剪纸花儿,说:咋没见狗尿苔?婆说:成黑儿的跑得不睡,现在还没起来哩。田芽说:成黑儿的在榔头队那儿?婆说:他哪儿去榔头队,只是和牛铃一块耍的。田芽说:夜里不安全,少叫他胡跑。听说下河湾闹了几次láng了,昨儿夜里有了huáng鼠láng子……婆说:是六升家逮来的huáng鼠láng子跑了?田芽说:不是六升家的,是huáng鼠láng子真的迸了村,刚才支书他老婆说huáng鼠láng子拉了她家的jī。狗尿苔立即奓起了耳朵。婆说:她胡说吧,她给支书两三天就杀只jī,是不是嫌别人说,故意要说huáng鼠láng拉了jī?支书还在柴糙棚里?田芽说:还在吧。榔头队又不是法院,说把谁关起来就关起来啦?婆却说:咕咕咕。婆是在叫jī。一阵jī的扑腾声,婆说:又没蛋,卧在窝里哄人呀?!田芽,你家jī还下着蛋?狗尿苔还要听她们说什么,却是田芽连声咳嗽,说:不说啦不说啦。院门就响了。狗尿苔起来.想着得把手电筒还给开石。
婆见狗尿苔一起来又要出门,就恼了,说:你是野shòu呀在窝里呆不住?狗尿苔说:队里不开工么。婆说:不开工你也到自留地去看看包谷长得咋样?别人家都上过一次肥了,咱一疙瘩粪还没送到地里!狗尿苔说:好好好,我到自留地看看去,要不要掐些葱叶?婆还未说掐不掐,他已经出了院门。
狗尿苔把手电筒还给开石,开石竟然没提吃红薯的事,狗尿苔当然也不提,开石却脸色蜡huáng地问:你见到麻子黑了没?
狗尿苔说:见了,他回来要他的手电简和一袋面哩。
开石一下子脸全白了,说:他在哪儿,人在哪儿?
狗尿苔见开石认了真,才说:在哪儿?在县大牢里。
开石说:你没见?
狗尿苔说:我想见哩,怕一辈子也见不上了。
开石才说:不得了啦,早上来声到村里,说在镇上听说的,麻子黑越狱啦。这狗日的能越了狱!他越狱会不会潜回古炉村?
开石的话把狗尿苔吓了一跳,便没和开石多说就跑回来。在半巷里,好多人都在那里议论麻子黑越狱的事,磨子担着一担垫圈土往家去,行运就叫住了,告诉了麻子黑越狱的事,说:磨子,那贼越了狱还能不回来吗!你这几天小心点,迟早出门手里得拿个东西防顾呀。磨子说:不可能吧,监狱的墙那么高,看守的是做毯的?行运说: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吗,啥都乱着,他能不趁乱出来?磨子说:那好么,逮捕了他我还后悔只挨枪子便宜了他,他要回来了,我用刀子一疙瘩ròu一疙瘩ròu地剐了他!
话是这么说,磨子把土担回家垫了猪圈,手里提了一把铁锨就到麻子黑的老屋去查看。麻子黑家的院门锁着,磨子拿了锨咚咚打,没反应,锨刃子在门扇上划出一个叉号,就从院墙上翻进去,上房的一角檐雨淋垮了,绽板和瓦在地上掉了一堆,再踹开窗子,屋里空空dàngdàng,桌上柜上尘土有一指厚,满地老鼠的脚印,没有人进来的痕迹。又到厦子屋,灶台还在,地窖里没人,水瓮里也没了水,往日在瓮里压浆水菜的那块白光子石头就在瓮脚地上放着。他说:你狗日的敢回来,除非你钻在地fèng里!搬起白光子石头就朝灶上的一口铁锅砸去,铁锅砸出个大窟窿。
往后,磨子的眼睛就老是红的,出门铁锨不离手,动不动,抡起锨就在近旁的树上、墙上拍一锨,不是拍下一堆枝叶,就是墙皮掉下来。村人都说磨子脾气变了,麻子黑被抓的时候,他也没这么大的凶劲,一定是这半年来窝的火太多了,没处发泄,趁这阵儿也是给榔头队看吧?
榔头队的人也都知道了麻子黑越狱的事,也知道了磨子在发凶,但似乎没多大反应,倒是很快把支书放回了家。支书从柴糙棚走的时候,还是披着那件黑褂子,眼半睁半眯,脚步缓得走出一步了才想起再走出一步。当天傍晚,支书的老婆来找磨子,磨子就去了支书家,支书在支在院子里的木板chuáng上半卧着喝竹叶子水,喝水的还有善人。磨子把铁锨靠在院门后,走过去,支书招呼坐了,就抽起水烟袋了,对善人说:你说你的,让磨子听听也拿个主意。善人却连打了几个喷嚏,又要咳痰,起身到院角咳,越咳越停不住。支书说:你闻不得烟味?就把烟袋让老婆拿走。善人终于清了喉咙,过来坐下,对磨子说:支书在征询我的意见哩。磨子说:征询你的意见?支书脸红了一下,说:你以为我又批判他呀?善人说:支书说当初不该让我住到山神庙去,现在窑神庙既然做了公房,老公房他虽是要买的,他也不打算买了,要让我给霸槽去说说,住进去。磨子说:买就买了咋又不打算买了?要住你就住进去,给他霸槽说啥话?榔头队是队委会呀?!支书说:唉,磨子,你也不看看这形势!榔头队咋样待我都行,文化革命么,刘少奇是国家主席说倒就倒了,县刘书记公社张书记都批斗成了那样,我还有啥说的?我也想了,为了古炉村我朱大柜是十几年劳着心血,可能在为着村子好而得罪了些人,这三间老公房我真的不该买,我之所以让善人住进去,一方面表明我真的不买了,另一方面,土木房么,长时间不住人,就容易烂得快。善人说:支书话说到这里,我说几句。道是平的,而高人得学低,住在高处,分别上下,人心就生隔了。支书说:是呀,我这头前人,是把心都领高啦。善人说:老公房你不买了好,但我也不能住,我给人说病,本质就是治己而不治人,托底就下,不借半毫势力……磨子听善人说到不借半毫势力,拿眼睛就盯善人,支书却说了:善人,不瞒你说,我以往是不满你说病,你说病总是志呀意呀心身呀的,不让你说吧,你还真的把一些人的病治了,让你说吧,我这支书要讲党的领导,要讲方针政策,那群众思想就没法统一嘛。现在我是不行了……磨子说:咋就不行了,共产党还在领导着,谁把你支书撤了?支书摆摆手,说:是不行了,磨子,善人说的是在理上,我是十几年的支书了,可说到底还不就是个农民吗,被大家捧到顶上去了,好比是一间茅糙房,盖在大楼上。善人说:其实我说病,哪里就犯共产党的事了?我也想不通的是,人吃五谷得六病的,可不做gān部的时候都让我说病,一做gān部了就都又反对。以往支书是反对的,现在霸槽他们也反对了,秃子金就警告我不要搞四旧,伦理道德就是……磨子说:霸槽是gān部?他算啥gān部?!支书说:你让善人说么。善人就说:哦,咱不说人家了。我是说,这文化大革命来了,那就是刮大风,风来了糙在摇,树也在摇,我要说的你们或许不中听,可我想,今后你们谁能矮到底,谁能成道,学道就是学低,才能成己成人。不要虚张声势,招人毁谤。最好人人在本分上成,负什么责任,尽什么职分,因为责任就是天命。磨子说:我这是啥天命?支书你偏偏在文化大革命要来了让我当这个队长,我做这有名无实的事,进不能,退不能,这不是木刀子割人吗?支书说:榔头队并没寻你的事么,我不行了,你又撂挑子不gān,那古炉村不全瘫扑塌呀!磨子说:瘫扑塌就瘫扑塌,不是有榔头队吗?!支书说:你别给我说气话,队长你要gān着,我叫你来,就是让你分配我去看稻田水吧,狗尿苔和迷糊看水,一个跑的造反哩一个是碎(骨泉)猴屁股,田里水老洗不好,再不经管,今秋就得减产了。磨子说:你这支书却不行了,还让我当队长,你找我来就说这事?支书说:就说这事。磨子说:那我说一句,要看水,你去看水,这我管不着了。立起来就要走。支书说:你不管就不管,也用不着就走吧?我这一回来,狗大个人都不来了,把你叫来,你屁股没坐热就走,是怕我带累你啦?坐下,让你婶给咱打些荷包蛋吃,也难得清静,听善人唠叨。就把扇子扔给磨子,自己又半卧在木板chuáng上,眼睛眯着,说:善人,你说你的。善人说:我说啥呀?支书说:}兑你那志意心身吧。磨子重新坐下,善人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拿着眼看着院门口。院门口的那个台阶模模糊糊,先是台阶的棱角还在,渐渐地就没了,一片黑。善人说:志、意、心,身这四个字,和三界、五行一样,贯通宇宙,包罗万象,用它可以研究天时的。太古元始时代,人心淳朴,不思而得。成己成人,人见人亲,是以志当人创世时代的chūn季。尧舜时期,是代天教民,凿井而饮,人人怕罪,画地为牢,虽被处罚,还是知足感恩,不知使心,以意为人,思衣衣至,思食食来,自助助人,人见人乐,是揖让时代的夏季。自周武王伐纣,把揖让变为征伐,文王画卦,姜太公教武术,设法逃罪,破了先天八卦的画地为牢,变为后天世界,大同成小康,以心当人,求则得之,以礼治世,人qíng渐伪,自饰己过,人不怕罪,累己累人,人见人仇,是扰乱世界的秋季。到秦始皇并吞六国,人心日下,唯物是争,是以身当人,待至近代,物质文明,日益进步,机械之心,也越发达,予贪不已,人见人恨,自罪罪人,继续发展下去,非至消灭人类不已。各教圣人,都是成道的人,对天时也都了解,所以佛称为“末法”,道称为 F下元”或“三期末劫”,耶稣说是世界末日,伊斯兰教称为“大灾难来临”。不过天时是循环的,否极泰来,冬去chūn至,又会到大道昌明,后天返先天的时候。俗话说:搭了chūn别欢喜,还有四十天的冷天气。目下是伤人不伤物的时候,你看现在,是物都比人值钱,志是出数的,意是挪数的,心是在数内的,身子是在劫的。身界人嗜好多,罪大,心界人累多苦大,意界人助人功大,志界人道贯古今德配天地,遇到逆事,也不发脾气,不发脾气,准能出数。天时已到,人人努力用志做人,做个成己成人的人……善人夸夸地说下来,他说的时候闭着眼,像背诵一样,等说得喉咙发gān,要喝水,睁开眼了,院子里却黑得用眼也啥都看不见。厨房门开了,一片子光跌了出来,支书的老婆说:咋还说呢,有恁多的话说呀?喝汤喝汤!端着碗的竟然是磨子,磨子是什么时候去了厨房善人都没觉察,他就不说了,笑了笑。但支书还不声不吭地半卧着,支书的老婆近去说:你咋啦,瞌睡啦?支书坐起来说:我听着哩。喝汤,一个碗里几颗jī蛋?老婆说:两颗。三个人就在黑暗里呼噜呼噜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