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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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读完了,支书在搓着手,说:几时去?姓焦的说:现在就走。支书说:那我回去给老婆说一声。姓黎的说:不用啦!支书就跟着他们走了。走到院子中间,回头看了看站在老公房台阶上的人。霸槽说:看啥呀,是不是还想找一个给你陪伴的?!台阶上的人骚动了一下,有人从台阶上要跳下来,但衣襟又被另外的人拉住了一院门口呼嗤钻进一只狗,嘴里的舌头掉出多长,霸槽他们往出走,它往里钻,霸槽从姓黎的身上-卸下枪,就给狗了一枪托,狗一下子趴在院门口不再呼嗤了,霸槽大声地骂:好狗不挡路!

狗尿苔搅尿窖池子搅到灶火家,灶火和本来在门口说话,灶火说:说鬼话吧,天布是民兵连长都没枪,他霸槽有枪?本来说:就是背了枪,真枪!灶火说:他是从哪儿弄的枪,镇咱呀?狗日的,他手里有枪啦!就燥了,指着狗尿苔说:你还搅,搅得臭不臭,那是个人又不是jī呀猫呀的就掉进去了?!狗尿苔也就不搅了,问:谁有枪啦?

狗尿苔明知故问。他听出来是霸槽和别人背了枪回了村,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上一次霸槽拿回了炸药,吓得红大刀紧张了一阵,灶火的手就那么炸了,现在霸槽又背回了枪!不管怎样,狗尿苔越来越佩服了霸槽,真是能折腾也会折腾的人么,天布、磨子,还有这个灶火行吗,不行。狗尿苔伸出了大拇指,又伸出了小拇指,在小拇指上呸了一口。灶火手又指过来了,虽然再不攀吊在脖子上,指过来的还是一个白纱布包。

灶火说:你呸的啥?!

狗尿苔说:我嘴gān。

灶火骂了:是×gān!

灶火不撵狗尿苔,狗尿苔也要走呀,他想去看看霸槽背回来的是杆什么枪?民兵训练时他就乞求过也能放一枪,天布不让放,这回乞求霸槽,说不定霸槽会同意哩。狗尿苔顺着横巷就往窑神庙去,但是,就在三岔巷的药树底下,猛地刹住了脚,又急忙隐身在药树身后,因为他看见霸槽一伙人从巷道往西走,霸槽背了一杆长枪,太阳在枪管上跳跃,使他看不清枪管多长,而在他们前面的是支书,已经不再披着那件黑布褂子,是紧紧地穿在身上的,胳膊上戴着黑袖筒,头上的汗也在太阳下闪着亮。狗尿苔从三岔巷往北跑,跑出窄巷了又顺着北边塄畔跑回自家院子,婆在院门口抱柴禾,他一下子把婆推进院,就把院门关了。婆说:láng撵哩!他给婆说:把支书拉走了!婆说:咋又被拉走了,这回是红大刀拉走的?他说:还是霸槽,还带了枪,他们拉走支书还能不来拉你?婆说:到底咋回事,咋回事?狗尿苔没有给婆说,把婆推进上房,把上房门锁了,再出来锁了院门,把钥匙攥在手里,蹴在门口。

狗尿苔在设想对策:如果有人来叫婆了,就要说不知道婆到哪儿去了,他也是才回来的,回来寻不着院门的钥匙。但是,人家不信,要搜他的身咋办?狗尿苔便把钥匙藏在了院墙头的瓦fèng里。藏好了,又想:人家用别人家的钥匙来开门了又咋办?狗尿苔在地上寻柴棍儿,要把柴棍儿塞进锁孔里,让任何钥匙都无法捅开,直到他们不寻婆了,宁愿再把锁砸了换个新的。刚寻了个柴棍儿,跟后从巷子那头进来,跟后现在是霸槽跟前的人了,是不是就来叫走婆的?狗尿苔急忙把柴棍儿塞进锁孔,然后就抱着头坐下来。他坐下来是假装着他开不了门,而抱着头却是他不敢看跟后,但是,眼睛不看跟后,耳朵在动着,而且浑身都似乎长了耳朵,耳朵全在动,逮听着跟后的任何声响。

跟后走近了,没有说话,拧着狗尿苔会动的耳朵。

狗尿苔把手从头上取下来,他看着跟后,跟后的头剃得青光,冒着汗,那汗不是水,是油,一颗一颗粘在那里。狗尿苔突然说道:你咋没去?

跟后说:去哪儿?

狗尿苔:跟霸槽呀!

跟后说:水皮和秃子金跟着,我就不去了。

狗尿苔说:那他要屙屎呀咋办?

跟后这才明白狗尿苔奚落他,就恨恨地又拧狗尿苔耳朵,说:你婆呢?

狗尿苔立即站起来,问着跟后找婆gān啥呀,他准备好了,一旦跟后说拉走婆,他就说婆不在,他回来院门就锁着,而且锁孑L里让哪个狗日的塞了柴棍儿。但是,跟后却说娃他妈病了,要婆过去看看。狗尿苔一下子心松了,重新坐在了地上。

狗尿苔说:娃他妈病了?唉,好长日子也没去看娃了。

跟后说:瞎婆娘病的不是时候!

狗尿苔说:我婆不在呀,是不是请善人,善人说病灵哩。

狗尿苔害怕着婆在屋里听到跟后媳妇病了又跑出来要去看,就竭力推荐着善人,似乎善人是神仙,手到病除。跟后拍了拍门扇,说:好吧。却让狗尿苔去请善人。

狗尿苔只好去了一趟山神庙,善人正在切南瓜片,切下了用绳子串了一条一条往墙上挂。善人说:支书被拉走了,知道不?狗尿苔说:知道。善人说:没有去叫你婆吧?狗尿苔说:都没叫你能叫我婆?!善人说:好好好,你狗尿苔现在凶了!狗尿苔嘿嘿笑着,趁势就提了一串南瓜片,说他要带给他的gān儿子。

跟后家是三间房,房子破烂不堪,东檐头苫着牦毡,檐下的墙皮掉了一大片,样子像一个人在那里站着。那个gān儿子脸脏得像画眉鸟,坐在院里吃饭,碗还是木碗,裂了fèng,用绳子纳着。狗尿苔进去把南瓜片往墙上挂,问gān儿子:吃啥饭?gān儿子说:糊糊。善人说:让我看看啥糊糊?不是白面糊糊,也不是包谷面糊糊,是红薯面糊糊,没想孩子说:不要吃我饭,不要吃我饭!善人说:跟后呀,日子咋过成这样了,咋请得起我来说病呀!跟后的媳妇从屋里出来,说:让你笑话了!我整天唠叨着让他收拾房子,让他去南山里换些粮哩,他就不么,他不顾家么。说着说着就骂开了:不顾家你娶媳妇呀?你日了娃你不养娃?!跟后说:房子倒了?我看这房好着哩!都是生产队分的粮,咱没啥吃是你不会jīng打细算过日子么!跟后媳妇说:葫芦的娃没你多吗,人家咋着活的,人家去山里用米换了三次包谷了,你去过一次了么?!生产队靠不住,就凭自留地的粮哩,人家咋种自留地的,你又是咋种的,籽儿一撒就没事啦,包谷苗苗没糙高,还指望收多少包谷?!跟后说:你这麻迷货,你没见我没空吗?我去喝酒啦,赌钱啦?我去gān革命了你知道不?!转过头给善人说:咱这媳妇不贤惠么。你知道,我在榔头队里跟着霸槽,霸槽gān革命没黑没白的,撵得我和水皮,还有秃子金,都是提了裤子寻不着腰。不能不积极啊,责任大呀!善人说:你只知道你的责任大,你不知道世上每个人的责任都不小啊!咱都是农民,若不尽心尽力做活,每亩地少收一半粮,十亩地少打十斗,你说少打十斗,亏了谁呢?跟后说:亏了生产队。善人说:因为少打了粮,就少吃饭吗?跟后说:不能少吃。善人说:我也不能少吃一口饭。那究竟亏了谁呢,实在是亏了所有人。善人说毕,就问跟后媳妇是啥病?跟后媳妇说她都是让跟后气得来,几年前肚皮上就起了一个包,起初只肿着,日久变成了疮,出头流脓,年前用宽带子把腰紧上,压住疮口,还能照常做活,到了前几天,出猪圈里的粪震着了,腹部的疮肿得像水瓢,疼痛难忍。善人让她把带子解开,看了看疮,说:你这么穷,这病你治不起,药太贵了。善人竟这么说话,跟后愣住了,狗尿苔也愣住了,跟后的媳妇哐地把拿着的小板凳扔到了地上。

她大声地说:你是说我等着死了?

善人说:你想吃啥了就吃点啥。

她说:你不给我治,我也死不了!

善人说:那为啥?

她说:我上有两辈老人,下有孩子,还得我养活!就是我没福,老人孩子哪能都没福呢?

善人说:喂哎,你还是个孝子啊!这么说有你的命在啊!有你的命在啊!

临走,给开了三包药方。

狗尿苔陪善人出来,问:她真的病那么重吗?善人说:重着。又问:你那药吃了能好吗?善人说:保住命就是了,终究是个残废人了。狗尿苔这个晚饭吃着不香,夜里也没有睡好。

把支书送进了洛镇学习班,霸槽和水皮、秃子金买回来了几十尊毛主席的石膏塑像,榔头队的成员差不多家里都可以供上一尊。榔头队当然要庆祝,就每人抱一尊,敲锣打鼓在村道里游行。姓夜的人家都打开门,有鞭pào的放一串鞭pào,没鞭pào的站在门口鼓掌或者击打着瓷缸和脸盆。姓朱的人家知道榔头队之所以游行,说的是请回了毛主席石膏塑像,内心里还是高兴着把支书送进学习班而煞红大刀的威风,就都闭门不出。游行队伍经过院门外,因为人家都抱着毛主席石膏塑像,不能从院子里往外扔烂袜子臭鞋,孩子们要趴在院门fèng往外看,当然就被大人过去扇个耳光,院子里就有了骂声和哭声,直到孩子开门逃出来,大人还要追出来用笤帚打。游行的队伍不免有些骚乱,水皮在喊:gān啥,要gān啥?回答是:打娃哩!水皮就停下来,游行队伍也停下来,水皮很威严了,说:我们在庆祝哩,你打娃?回答说:你庆祝你的么,我打我的娃!笤帚打在孩子的头上,又是骂:你跑你妈的×哩,你给我跑?!水皮伸着脖子要争辩,霸槽把水皮拉开了,说:要允许输家发脾气骂人么!游行队伍喊着口号走过去了。

灶火急火火地来到了天布家,天布和磨子在家吃巴瓜,一拳头把瓜砸开,两人把瓜吃了,也把瓜里的瓤都吃了,不吐一颗籽。灶火说:这是啥事么,好像毛主席是他们的毛主席了?!磨子拉灶火坐下,说:我和天布正说这事的。灶火说:咱每次都晚人家一步,你们当头儿的得想个法子呀,要这样下去,长人家志气,灭咱们威风,怎么发动群众,争取群众?天布说:你去把守灯给我叫来。灶火说:四类分子都是死老虎,你就是把他批上十回八回顶个屁用!天布有些生气,说:你只管给我叫去!灶火到守灯家,守灯在炕上睡着,叫来了,天布说:守灯你gān啥哩?守灯说:我检讨罪行哩。灶火说:,你睡在炕上检讨哩?!守灯说:我没睡着,在心里检讨着罪行,想着怎么重新做人呀。天布说:,那好,既然要重新做人,那我问你窑封后,窑上还有多少瓷货?守灯说:当时窑上有一批货,后来都转到窑神庙了。天布说:榔头队动不动就去镇上县上开会哩,联络哩,买笔墨纸张又买炸药呀,还买了毛主席石膏塑像,他霸槽的行头也越穿越新,他们哪儿有的钱?没等天布说完,灶火就说:对对对,他们是把瓷货卖了是不是?守灯说:这话我可不敢说。灶火手指着守灯:你为啥不敢说,霸槽给你分钱了?你是榔头队的?守灯说:你把手挪开,不小心我撞了,你又说我故意的。天布就让灶火坐下,对守灯说:在窑神庙的瓷货有账,从窑上后转去的瓷货他们就可能没入账,那有多少货,你得列个清单,有上千件吧?守灯说:这倒没有那么多。灶火又说:你就写八百件。守灯说:我不能说瞎话,我说了,榔头队还不整死我!天布说:他敢?你是红大刀的人他敢?!守灯说:我是红大刀的?我这瞎瞎膏药,你能往红大刀上贴?天布说:要你重新做人嘛!守灯说:我一直要重新做人的。天布说:需要你配合时,你就好好配合。你拿个瓜,先回去吧。守灯拿了桌子上一个巴瓜,出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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