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尿苔还在捏鼻子,一直捏得闻不见了那气味。
灶火穿着一件浆得硬硬的褂子上了公路,扁担挑着两个瓮,瓮里还装着几十个碗,看着狗尿苔和牛铃从芦苇园跑过来,说:咦,狗尿苔,鼻子咋红成红萝卜啦?!
狗尿苔站住,说:你这去哪呀?
灶火说:去镇上。
狗尿苔说:我也去!
灶火说:别人屙屎你就喉咙疼,我卖瓮呀,你去gān啥?
狗尿苔说:卖眼么。
灶火说:就你这脏褂子?!
狗尿苔就让灶火等等他,他还有个褂子,婆也给他用米汤水浆了,在捶布石上捶得硬噌噌的,去换穿了一块去。在村里实在没意思,到镇逛逛,他是挑不了扁担,还可以帮灶火拿那些碗的。可是,狗尿苔回去换了褂子再来,公路上却没了人影,气得哭灶火:日弄我?你栽一跤,瓮碎八片!
灶火在洛镇便宜着卖了瓷货,给丈人买了一瓶酒,一包红糖,本来要再买一节布的,却没有布票,就买了一个软席编的褡裢。还剩下一卷钱,灶火想:毜呀,能给丈人买寿礼哩,还没有给自己吃的?吃,吃顿好的!他盘算着是吃三碗素面呢,还是吃米饭,吃米饭可以再买一碟西红柿炒jī蛋,一碟木耳炒土豆片的。灶火决定了吃米饭炒菜,才去一家饭馆,路过了供销社,那里排了很长的队在抢购什么,一时好奇,凑近去看了,才知是卖毛主席的石膏塑像。这石膏塑像竟然比榔头队所买的还要大,灶火立即改变了吃饭的打算,买一个拿回去,一是可以给红大刀长脸,他就是姓朱人家里第一个有石膏塑像的人呀。二是也灭灭榔头队的威风,你们有石膏塑像我们就不会有吗,谁的大,我们的大!灶火就买下了一个,钱只剩下了一角二分,立在那个凉粉摊前吃了一碗绿豆凉粉,又吃了一碗绿豆凉粉。,
去洛镇的时候,瓮是用扁担挑的,瓮卖了绳索缠在扁担上,扁担提在手里,买来的酒和红糖可以装在褡裢里挎到肩上,但石膏塑像在褡裢里装不下,便抱在怀里。出-『洛镇,走不到二里,肩膀上挎了褡裢,胳膊下要夹着扁担,怀里还抱石膏塑像,灶火就累得满头大汗,他寻思着用绳索把石膏塑像缠绑在扁担头上,然后掮着扁担走路轻省,却又担心缠绑不牢掉下来,就把石膏塑像缠绑结实了吊在自己脖子上。就这样,直到半下午回到了古炉村时,天变了,嘎喇喇地响了炸雷。
铁栓在碾盘后的洼地里犁那片芝麻地,炸雷一响,地头上突然落下一个火球,火球在地上滚,碰着了那棵老枣树,呼地一声把老枣树炸断了。五年前,雷把铁栓一个本家哥叫银栓的击过,好好的一个人,就是掮了锄在镇河塔下避雨,雷也是落下一个火球,没炸着塔,把他击了,击得像一截烧过的木头。铁栓当下吓得脸色煞白,丢了犁杖,赶紧就往地边的石头磊子里钻,石磊子里有空隙,他钻进去了又喊狗尿苔。狗尿苔是他让来套牛的,正蹲在石磊子后屙屎,听见铁栓叫,裤子一提也往石磊子里钻。但天上再没有落下火球来,雷声仍嘎喇喇嘎喇喇地响,铁栓就说龙抓人呀,这地犁不成了,赶快回去,说完钻出石磊子跑回村了。狗尿苔不能跑,他即便不收拾犁杖和套绳,也得把牛赶回去,就自己给自己壮胆:我没做亏心事,龙不抓的。
铁栓跑回村子,正碰着灶火进了巷道,问:你脖子上吊了个啥?灶火本来不愿意和铁栓说话,却要显派,说:毛主席石膏塑像呀!你跑啥哩,小心把毜跑遗了!铁栓说:打雷啦,打雷啦!灶火说:打雷就打雷么,雷撵着你啦!铁栓回头看看,身后并没有火球,就说:你别吓我!灶火说:咱村里啥事都是成双成对的,银栓之后还缺一个名额哩!说完就走了。铁栓气得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
半香拿着镰走过来,后边跟着秃子金,秃子金掮了一大捆包谷秆。铁栓说:嫂子,你还拿着镰呀,不怕招雷?半香说:打死了我就清净了!秃子金上来夺了镰,塞在包谷秆里,说:你胡说个毜呀,快往回去!半香拧着屁股自个走了。铁栓说:咋啦,两口子又吵架啦?秃子金说:嫁jī随jī嫁狗随狗哩,她竟然和我不一心,我回家一说榔头队的事,她就和我吵!铁栓说:那就是说,连×都日不上啦?秃子金说:不日就不日,革命成功了,还愁没日的×!铁栓说:好好好,志气大。我要给你说个事的,咱古炉村啥事都成双成对的,水皮犯了事……。秃子金说:你啥意思,榔头队没了水皮还得再一个?铁栓说:你听我说的,榔头队出了水皮,红大刀能不再出一个?刚才灶火买了个毛主席石膏塑像,你知道他是咋拿的?他是用绳子拴在毛主席的脖子上拿的,这不是要勒毛主席吗,要让毛主席上吊吗?秃子金咵地扔下包谷秆,说:反革命了嘛!铁栓说:现行的!秃子金说:再说,说!铁栓说:你过来,咱不要站在树底下说,这树老了,招雷哩。
两人站在霸槽家的山墙下说灶火,狗尿苔拉着牛尾巴过来,牛见了包谷秆就伸过头来,秃子金踢了一脚,骂:咋吆的牛?!牛还是叼了几根包谷秆。狗尿苔拍着牛屁股,说:甭叨,甭叨,你以为你是天布呀?!秃子金说:啥,他天布就应该吃我的啦?忽然想到天布和半香的事,眼睛睁着过来要揍狗尿苔,铁栓推着狗尿苔,说:把牛快赶到牛圈棚去!狗尿苔就骂着牛:狗日的,回去给你戴个口罩!秃子金不理了狗尿苔,又问起铁栓:他是从哪儿买的?铁栓说:镇上吧。秃子金说:那就是一路上都让毛主席上吊了?铁栓说:上吊了一路。秃子金说:这太恶毒了么!狗尿苔说:谁恶毒了?铁栓说:你咋还不走?牛却啉通卟通拉下屎来,热腾腾的牛粪落在狗尿苔的脚上,狗尿苔就也从秃子金的包谷秆上撕了一把叶子擦脚。秃子金没看见,继续说:这要给霸槽说哩,水皮喊错了口号都进了学习班,他灶火把毛主席吊了一路,他能不进学习班?狗尿苔心里咯噔一下,没有叫出声,歪了头说:犁杖还在地里哩,我没拿,不会丢吧?铁栓说:你套牛的能不拿犁杖?丢了拿你的骨殖犁地呀!没雷了去把犁杖掮回来,把铧上的土擦净!铁栓和秃子金就往窑神庙去了。
狗尿苔没有吆牛去牛圈棚,也没去掮犁杖,牵了牛鼻圈直接到了天布家的照壁前,见天布家院门开着,就进去,反身又关了门。天布的媳妇正在厨房里擀面,面是麦麸子黑面,擀不到一起,用手拍成饼状了拿刀切片儿,听见响动,双手沾着面粉出来就骂:你弄啥,弄啥,我家是牛圈棚呀!狗尿苔皱了嘴,嘘地一声,说:我天布哥呢?天布光着上身从上房出来,狗尿苔就上前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天布脸色当下就变了,媳妇还在高声骂狗尿苔,天布说:喊啥哩?!媳妇不骂了。天布说:这是真的?狗尿苔说:谁哄你是猪!牵了牛就出了院。天布也穿了褂子,没系扣子便去了灶火家。
狗尿苔把牛牵到牛圈棚后,又去后洼地掮回了犁杖,就回家了。雷还在响着,他关了门也关了窗,婆做好了饭后,在炕上补蓑衣,她担心天要下雨了,蓑衣沿烂了,得用布纳个边儿,她说:关窗子gān啥,把光挡住了。狗尿苔说:关了窗雷就不进来了。他听见天上呼噜呼噜,雷是小跑着转了几个圈子跑到村东边的人家房上去了。
饭是米粥,婆怎么把米粥做得稠了,而且里边还煮了红的白的萝卜丁儿,一筷子能抄出一疙瘩。婆告诉说今日是他的生日。自来回从河里捞出来后,村里人说过他也是从河里捞出来的,那么,是捞出来的婆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生的呢,是把捞出来的日子定为生日吗?但狗尿苔疑惑,这个时候州河里不可能涨水啦!他说:啊婆,那一年河里涨水早?婆一下子怔住,说:胡说啥哩,生日就是生日,啥涨水不涨水的?!狗尿苔知道婆不愿提说往事,他也就不说了,端了粥,却端到巷道里去吃。婆说:端了稠饭你出去啊?!狗尿苔说:那怕啥,谁过生日不吃稠的?他在巷道里走,隔着房子与房子的空隙往州河看去,心想河水把他送到了古炉村的,婆收留了他,这村巷道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都收留了他。来回同他一样来到了古炉村,但她疯后又离开了,一定是这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不再收留她了。于是,狗尿苔走过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就夹一口粥放在树权上和石头上,说:你吃,你吃!树都给他摇叶子,石头没动,石头fèng里钻出个灰蛾子,忽地飞了。走了一条巷道,碗里的粥被夹出去了一半,狗尿苔又心疼了,他想起清明节村人在祖先坟上献凉面,献过了就都坐在坟头把凉面又吃了,就连死了人供在灵堂上的饭,供过后人也都吃了,狗尿苔就往回返的时候,又把放在树权上和石头上的粥捏着塞到了嘴里。然后拿着眼睛瞅人,拿着耳朵听动静,奇怪的是巷道里竟然没有人,雷还在响着,虽然再没有嘎喇喇天裂了fèng子一样地响,但云厚厚的,雷在云里滚动,像是推着空石磨。人呢,都gān啥了呢,他之所以端了粥出来,是估摸着村子里要发生大事,榔头队和红大刀都要开会的,灶火就要倒霉了,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狗尿苔毕竟有一点失望,端着碗回到家里,又吃了一碗,他说:婆,这雨咋不下呢?婆说:你cao老天的心!他就觉得困,想睡呀,便爬上炕去睡了。
狗尿苔睡觉了.天下了雨。婆没有叫醒狗尿苔,因为吃了稠米粥,不担心他能尿炕,但狗尿苔做了一个梦,梦见葫芦的媳妇叫他一块去中山上挖野小蒜,他说中山上野小蒜少得很,跑半天挖不了一把,划不来。葫芦的媳妇说她婆婆想吃野小蒜的,划不来也要去挖。他就跟着葫芦的媳妇去了中山,寻呀挖呀,寻呀挖呀,突然发现崖头上长了一棵很大的野小蒜,他刚要跑去挖,一只鹰直戳戳地飞过来,他一侧身,脚没站好,就从崖头跌下去。那崖谷深得很,他往下跌,往下跌,就失声大叫。一叫,醒来了。醒来了,才知道是做了梦,睁眼看着满房里灯光亮着,婆还没有睡,他说:婆,啥时候了?婆没做声。他又说:啊婆,做梦跳崖哩,是不是在长个子呀?婆还是没做声。狗尿苔翻身坐起,婆却屁股撅着,头钻在炕dòng里。狗尿苔说:婆,婆!婆的头出来了,手里拿着柜台上的那个毛主席语录本。狗尿苔急了,说:婆,你把毛主席往炕dòng里塞呀?!婆一下子扑过来捂住了狗尿苔的嘴。
婆告诉了狗尿苔,语录让水泡了,是中午就让水泡的。中午,婆端了一瓦盆水擦柜盖,面鱼儿老婆来还两碗红豆,这红豆还是chūn上面鱼儿老婆借的,她拿着升子来还,说她借的时候是平平两碗,须要婆再拿碗来量。婆就到厨房取了簸箕和一只碗,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里,再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里。面鱼儿老婆一走,婆在簸箕里捡红豆中的石子儿,jī就谋着过来吃,婆一赶,jī跳到了柜盖上,婆嘬了嘴吆,失,失,jī就是不失。婆顺手拿了剪纸花儿的剪刀装着要掷过去的样子来吓jī,没想那剪刀真的从手里飞了出去。飞出去也就罢了,谁又能想到会打中了盛水的瓦盆,哐,就把瓦盆打破了,水流得泡了毛主席语录本,完整还完整,但厚起来了一倍,发皱得再也压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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